驪奴抬起頭來,看到了鶯奴麵上吃驚的神色,像是讀出了她心中的疑惑,但並未加以解釋,隻是微微一笑,隨後續道:“我從昆侖山回來後,收集了一些武功秘籍,獨自在山上修煉功夫。比起想要強身健體、保護自己的安全,練習武功於我更像是修煉心境,也可以說是修道的一種。我向來不是爭搶的人,也不算太在意被人打敗,因為我的誌向不在那裏。我全部的誌向,就是鍛煉出絕無僅有的靈丹,這顆靈丹的魔力必須屬於我,不是哪位高官寵臣,隻是我。如果主人問起來,呈獻仙丹的人隻能回答‘此丹是青城山上驪真人所煉’,誰也別想從我手中奪走這顆丹的冠名之權。


    “一回到青城山巔,自己被人追殺的那種擔心也就逐漸平息。有時我回頭想想,會覺得那一夜經曆的事情都是假的,或許也是狐奴的法術變出來的。我的法力這樣幽微,就連蛇奴的巨蟒都懶得理會我。哪怕我每日這樣練武,也不能激起一點爭鬥的欲望來,那夜在昆侖山就是我一生中最好鬥的時刻。


    “我回到青城山,把三十六靈之事漸漸拋置腦後以後,熱情又逐漸回到煉丹上來。那時我已十三歲,早就了解丹藥不能令人長生,反而疑惑這樣的道理為何皇帝卻不明白。丹藥不是長生之道,我就不能再沿著這條路一路向下,否則將一無所獲。可是丹藥還能怎樣燒煉,才能令我的主人記住我呢?


    “到這年冬天的時候,我已經為丹藥整整苦惱了半年。西南的政事變動很大,許多曾經資助我的官員都紛紛左遷調動,新來能為我所用的人卻又麵生。在西南駐守最久的那批軍官一直知道我在青城山上,有時懶得與新上任的節度使打交道,我寧可趕些遠路去他們帳裏,這些小武官雖然粗俗下流,但是心思不如高位上的大官百轉千回,找他們幫忙可免去我許多麻煩。而且我已經想過,不想把這顆靈丹的功勞讓給任何人,所以也不想與這些位高權重的人有什麽來往。


    “沒有了這些人的資助,去龍馬觀的棧道日漸損壞了也沒人來修繕,觀後的井水枯涸了也沒有人替我來檢查,我不得不走到很遠的地方去挑水喝。龍馬觀愈加衰敗,我的道觀數月都不會有訪客。然而要煉丹就必須收集丹料,雖然此時我早就迷失於該如何煉製此藥的疑問中,但也不能停止煉丹,丹爐的火不能熄滅。


    “於是我便向那群官兵求助。我到了他們這群人中,才初次了解什麽是俗世。俗世之人有許多禁忌,俗人畏懼的東西數不勝數,可他們遠不如高位者那樣渴求長生。


    “我也詢問過他們為何可以拋卻此想,他們隻告訴我他們沒有這樣幻想的權利;那絕不是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們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麽。我對此十分好奇,願意待在他們中間直到將此事弄懂,因為我冥冥中預感那就是我考題的答案。


    “十三歲其實也不算太小,每次獨自去邊境的軍帳時,我也能聽懂底下軍士們的暗語,知道他們私底下會開什麽玩笑。十三歲,我在他們眼中已經是一個可以與之調笑的女人,離了那些高官的蔭蔽,我就更是無依無靠,更不要說向他們提起我的主人是當朝皇帝的事情。這裏離長安實在太遠了,即便我是真正的公主,他們也可以對我不敬,畢竟哪有公主會被流放到這麽偏遠的地方?


    “我在那座軍營裏斷斷續續一共住過一月有餘,中途回去看顧一下龍馬觀的爐火而已。他們的將軍崇尚道學,因此對我優待有加;可是他同時又是俗世中人,優待人的方式也是俗人的方式,美酒佳釀、絲竹弦樂,凡人所愛的東西,他都拿來慷慨招待我。我不知道送你來的是不是他,如果是他,你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我在那裏住了這麽些時日,似乎對他們可以放棄長生的勇氣略有了解了。他們能夠忘記邪魅的威脅,也能忘卻長生的誘惑,是因為有那些膚淺喧鬧的歡愉縈繞身旁。可若是如此,皇帝就是俗世上最易得到這種歡愉的人,為何反而始終不忘祈求長生呢?”


    她講到這裏,又一次停了下來,像是把這個問題拋給了鶯奴。鶯奴仿佛又在急流中被猛敲一錘,渾身激靈地清醒過來,抬起頭來看驪奴的眼。


    “那是因為這快樂還不夠長久,對皇帝而言更是如此。若是嚐過最奢華的歡愉,就會怨恨此生太短;長生若是不能達成,那麽若是讓人在歡愉中死去,永久的快樂不就實現了嗎?”她這樣說著,再次用拂塵敲打著手臂,向滿麵惶然的鶯奴看去。


    鶯奴聽完此話,反應了許久才緩緩說道:“你的丹藥不但是迷藥,也是毒藥,你是這個意思麽?”


    驪奴不置可否地看著她。


    鶯奴苦惱地揉了揉額頭。她在聽到這段話之前,都完全沒猜到驪奴最終竟然想要毒死皇帝。如果這顆藥最後是她鶯奴送去的,她就大難臨頭了。


    她默然坐在原地思考了片刻,像是被驪奴的這段話說得無言以對,最後無奈地說道:“此話我們稍後再說罷,我還有問題想要問你。”


    驪奴點點頭,但臉上已經透露著輕鬆,好像不論鶯奴要問什麽,她都無懼全盤托出。將秘密拋開以後,她就獲得了完全的自由,將她牽係在人間的最後鎖鏈也打碎了。


    鶯奴道:“如果那是一枚極樂之丹,你為什麽要將自己作為丹料,送進那隻丹爐裏去?”


    驪明白鶯奴的意思,與其說她在問自己為何要投身丹爐,不如說她是問自己的一生裏,究竟有過什麽快樂的瞬間,以至於有資格入藥。


    她乜斜著慵懶的眼睛,微笑著說道:“怎麽不能,我方才說過,我也是肉體凡胎,怎會沒有過俗人的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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