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奴說到這一段,原本挺得筆直的脊背也慢慢鬆弛下來。她將雙肘襯在膝蓋,拂塵收疊著攏在臂上。此時下弦月已經升到了中天,是夜裏最寒冷的時刻,但再過一陣就要迎來日出。


    鶯奴冷得將身上衫子裹得緊緊的,驪奴看見,便一言不發地站起身,回到房中將自己換洗的道袍拿給鶯奴:“你穿著吧,我早就不需要了。”


    山地的春夜寒冷,鶯奴嘴唇都凍得發白,更不知秋冬時是什麽光景。她接過驪奴的衣裳,對方似乎還有什麽不滿意的,說道:“你這道髻梳得不好,我替你梳一梳罷。”


    她這樣說著,將遞給鶯奴的道袍取過來披在她肩上,另一手將鶯奴的長發打散,從自己頭上摘下篦子來替她梳理。鶯奴有些恍惚地坐在地上,聽那篦子劃過頭發時發出的沙沙聲,也能感受到驪奴的手指偶爾碰到自己耳廓時涼絲絲的觸覺。然而這又是多麽荒謬,驪奴已經死了!


    她替鶯奴梳著頭發,這才發覺鶯奴有一半頭發長度僅到肩膀,像是被剪壞過。驪奴問起這事,鶯奴也不想說謊,便說道:“在南詔被蛇奴燒了。”


    對方便發出十分溫和的笑來,像是聽到兩個妹妹爭吵的大姐。她繼續替鶯奴攏著頭發,一邊說道:“四年了,我一個多月前才再次見她。她的神色不好,不愛與人搭話。”


    鶯奴這時才緩緩意識到,驪奴已死,精神長存於黃泉之下,能看到那個世界裏有誰、又新來了誰。所以昨日在剛見到她的時候,會先對她說“你來了”,像是早就知道她不在黃泉下,而是活在人間;所以她才會問出那個問題——她問鶯奴蛇和狐是不是死了。她明知道蛇和狐的死,問鶯奴這個問題,隻是想知道蛇和狐是不是死在鶯奴麵前。


    鶯奴用顫抖的聲音回答道:“蛇的漢語不好。”


    驪奴像是恍然大悟般點了點頭,微笑道:“原來如此。”她這樣說的時候,就連月色都溫柔幾分。死亡於她已經是過去之事,正像換齒、梳髻、初潮、破身之類的常事一樣,經曆過後回頭去看,都隻是常事而已。


    驪奴將她的短發全部收攏來藏在長發中,梳起一個十分端莊的道髻,再用篦子篦住發梢,並將自己頭上那頂羽冠摘下來,加在鶯奴頭上。鶯奴正要推辭,她將鶯奴的手按住道:“衣裳、篦子和羽冠都不必還我。我送給你是有所寄托。”


    她跽坐在鶯奴背後,休息了片刻,接著說道:“你出了青城山,總有一日會遇到那人,我盼他見了你的裝束能想起我。”


    鶯奴沉默了。出了青城山一定會遇到的人,除了自己的師父,就是在玉牌上預留了位置的人。


    她思考了一會,開口道:“我們三十六人中還存活著三人,我、昆侖山上打死我的女子,第三人就是他,是也不是?”


    驪奴便露出微微的驚訝:“你知道那是誰了?”


    鶯奴搖頭:“你說到青城山上來找你的少年隻有十三四歲,想必是我們其中的一員了。你見過我的玉牌了,知道那上麵留著六道凹槽,三道已經填了血痕,剩下的其中一道留給了我師父的情郎;你說當初殺了我的那名女子至今還活著,所以有一道是留給她的;最後還剩下一道,而你又說我必然遇到此人,可見他還活在世上,那麽這道血槽是為他空著的。”


    驪奴的聲音顯露出難以察覺的顫抖:“別去殺他。”


    鶯奴道:“師父說過,她知道我從不主動去殺誰,但玉牌上留了位置的這六個人,每一個都會提著刀向我的頭砍來。我當然不去殺他,除非他提著刀來砍我的頭。”


    驪奴從她的背後轉到身前,跪坐到她對麵,傾著上身:“那就當幫我一個忙罷!我知道宿命必然令你們相見,他一定會在你之前動手殺你。你本來就殺而不死,能不能……”


    鶯奴從未見過她露出這樣焦慮的神情,微微向後縮了縮身子,斬釘截鐵地說道:“不。”


    驪奴原本藏得很深的痛苦瞬間傾瀉而出,撲上前抓住鶯奴的領子,輕聲道:“為什麽不行?為什麽不行?你不是說不想再看到靈奴互相殘殺了嗎?為什麽不能放過他呢?”


    鶯奴緩緩說道:“我不能死,回了長安,我要做蝕月教主。”


    “可你再活過來,一樣可以做蝕月教主,為什麽不幫幫我呢,鶯,你幫幫我。”


    鶯奴被她突然的崩潰嚇得有些呆滯,不知該怎麽回答她了。她伸出手去扶住驪奴的雙臂,十分認真地盯著她的眼睛,說道:“你知道我上一次死去後經曆了什麽嗎?建中二年的三月十五我被一拳打通頭顱,被人吃掉,骨頭都喂了蟒蛇;整整一年過去,直到建中三年的初夏才被我師父發現,浮在水上一絲不掛,滿身都是蛆蟲。我醒過來,什麽都不記得,所以也不痛苦。你大概覺得這是天大的好事,死一回卻沒有痛苦,活過來又成了完璧之身,多麽好!從我這裏拿走血和肉都沒關係,殺了我也可以不必償還,我願意將可以重生的東西全部借你,可是唯有一件東西誰也不能還我——”


    她捕捉到驪奴逐漸絕望的眼神,不忍心說得太過強硬,語氣也就變得和緩,可是這和緩的話語是她最不可能讓步的要求:“如果有誰殺了我,就毀掉了我的記憶。你能明白這種萬蟻撓心的痛苦麽?醒來就是十二歲,之前無論經曆過什麽,全都一筆勾銷了,我寧願從水上被師父救起來的時候,把一切淒慘之事全都記著,無論誰殺我、愛我,我都可不計較,但我想要記著。哪怕像你一樣成為亡魂,都還記得前世的愛恨,我卻不能。”


    她最後一次對著驪奴的臉,溫柔地說道:“你就算想要我心頭的一片肉也可以,隻是不能殺我,因為殺了我,你不能將記憶替我存著,這東西丟了就再也找不回一模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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