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奴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她朝隊伍離去的方向看了幾眼,那隊儀仗仍然悠悠走在路上,並未化作青煙飄去。她還未作出任何反應,唐襄就已經防患於未然一般摁住她的肩膀,要她別追上去。這公主是真是假雖然難以分辨,但這畢竟是天子腳下,若真的出了這等欺君之局,不必蝕月教動手,自會有人來管製。


    但方才出現在他們麵前的這隻儀仗確實是皇家的規格,就連公主翠輦上的裝飾、車轅上的文雕也都是李唐皇族才能用的。


    鶯奴繼續沉默了片刻。方才從錦簾裏露出來的臉十分嬌俏,公主著鮮麗華服,神氣靈動,任誰都不會將這樣活潑的女子看成亡魂。於是她轉頭問了問唐襄,唐襄說西平公主生於大曆年間,出生一年後便薨逝,西平公主的封號也是當朝皇帝登基之後才追諡的。大曆四年夭折的,算起來冥壽該有十六歲了。


    她若有所思地看著那列隊伍消失在街盡頭,轉身一腳踏回武宅,一頭對唐襄說道:“勞煩閣主替我準備一把劍吧。”


    ——————————-


    公主派來接鶯奴的玉車果真在午後駛到了蝕月教門前。玉真觀離城池坐馬車也有半日的路,公主不愛早起,從大明宮出發或真要到日暮時分才能到達宮觀。


    鶯奴此去,當然不能帶著蝕月教其餘人同行,但作居士打扮卻可以攜一把佩劍。秦棠姬是善使劍的,鶯奴卻從沒擁有過自己的武器,她是一路赤手從吐蕃走到長安的,這把佩劍竟是她的第一柄武器。


    上車前唐襄送她到門前,這少女直到乘上馬車,仍沒有向她要求什麽協力。輿駕車輪滾滾,片刻便帶著鶯奴消失在街角。


    她坐上馬車,一路不停地掀起簾子來看車外的景象。長安城熙熙攘攘,往來男女穿金戴翠,俗世紅塵紛紛擾擾。這是大唐的都城,她久居而從未見過的城市,這裏的居民曾將她奉為聖人;而她此時就這樣從他們中間安然穿過,平靜地凝視著這座城市的子民各自生息,如同真正的神靈淩空而過,又像是他們中別無二致的一員。


    馬車穿過西市轔轔而出,從金光門駛出長安城,一路向玉真觀駛去。鶯奴從未識認過京城的地圖,至今不知玉輿究竟是否要向玉真觀去,但她此時意外地並不感到害怕。路途遙遠,她甚至在途中淺淺睡去,醒來時掀開車簾,天色已經垂暮了,而那宏麗宮觀的飛簷已在眼前。


    與龍馬觀相比,這座道觀就如宮殿一般,這才是大唐公主修行的地方。她念及此,心有戚戚,又想起月色下驪奴那張疲憊的臉來。昨日所見的西平公主若是真的,那才是宗室女子無憂無慮的模樣。


    馬車逐漸停了下來,有人掀開車簾邀請鶯奴落車。從這裏踏上白玉階梯,便是宮觀的大門。她按劍提步拾階而上,回頭一看那跟著馬車同來的侍從一個都沒有伴在她的身旁,這才稍稍有些恐慌。


    玉真公主薨逝已是幾十年前的事情,幾十年來大唐戰亂不斷,宮中的宗室女子曾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正常婚配。這些蹉跎了光陰的公主郡主們不是在各自的宮閣枯守日夜,就是幹脆在道觀修行。而德宗皇帝在位至今,國勢已經不再那麽動蕩,膝下的公主們大多適齡時就有了駙馬。玉真觀規模宏大,皇帝靠著兩座長年蕭條的國庫,便是想要修葺道觀也有心無力——更何況百姓在乎的,並非究竟是否有公主在此修行,而是那宮觀中修行的公主是否是聖上真正心愛的女兒——


    當年能修成這樣的宮觀,是因為要在此修行的是玉真公主,不是別的公主;而如今淒涼至此,是因為在此修行的隻是別人,不再是玉真公主。


    鶯奴走上長階時,體會到的便是這種淒涼。日色已暮,周遭竟然沒有一個活人,連階邊的宮燈也沒人來點。鶯奴前後看了一番,確認這風景若不是誰的法術變成的,那就必然是舊日的玉真觀無疑。方才送她進來的那隊馬車已經不知去向,偌大的玉真觀裏仿佛隻有她一人而已。


    鶯奴心中升起一股久違的恐懼。這種心情仿佛又一次站在長雨不停的桑耶寺中,那傷心的妖物即刻就會從雨景中浮現。


    她登上長階,太陽恰好落下山頭,染在簷上的最後一縷餘暉也為夜色抹去。她茫然地站在殿前張望了片刻,終於看見大殿的深處搖搖亮起十分微弱的燭光。


    鶯奴將佩劍解下,牢牢捏在手中,向那束光芒走去。


    亮著燭火的地方是玉皇殿的內殿。她還未走到殿前,便聽見其中傳來細碎的玉擊金鳴的響聲,那鈴鐺一般的聲音從中飄來:


    “這些蠢奴才腳程忒慢,害我在這裏等好久了!”


    鶯奴才要加快腳步向前推門而入,忽又聽見其中傳來另一個聲音:“皇妹見了什麽樣的妙人,不見你這樣心急過。”


    這殿中竟然真的有兩名公主,昨日西平的話一分不假。


    她連忙停下了推門的手,聽房中的兩名公主交談。


    隻聽得西平回應道:“那可真是長安百年不遇的美人,皇姊見了也會喜歡的!現在做出這淡泊的樣子來,稍後她來了,又要與奴爭搶。”


    另一名年紀稍長的公主笑道,玄華總將我想得這樣壞,我就偏不禮讓,妹妹搶不搶得過,還要看妹妹的功夫。


    姐妹二人笑鬧不止,鶯奴在門外聽得愈發疑惑,不覺又想起先前在蜀地聽到的傳聞,說長安的風氣與別處不同,道觀不是清淨之地。她百般猶豫之後,終於在門前輕聲咳嗽一下,將手貼到門上。


    裏麵的兩位公主聽見動靜,倏地停了笑聲,隻聽見西平脆聲道:“等等,等等!”


    隨後兩名公主像是推搡了一番,大公主低聲道,話雖那樣說,我還是讓著妹妹的,先避開了。西平故作扭捏了一番,“我的好姐姐,好心肝”,如此這般地念了一陣,推著年長的公主到屏風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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