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刻為這句話感到了後悔;但好在鶯奴此刻似乎已經筋疲力盡,沒有分辨出他話中暴露的隱秘情愫。放在平時,她是能聽出來的,因為她的性格和秦棠姬正成兩麵,對人情總是十分洞察。


    鶯奴仍然緊捂著被子,好像也沒有意識到身下的人如此會因窒息而死。她的汗水順著發絲滴落到被麵上,肩膀輕輕地震顫,連頭也沒有抬地對上官武說道:“閣主不會殺他的,我不會讓你殺他。你想殺他,我就殺你。”


    上官武竟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是的,隻要鶯奴想殺他,他就算是天上的鳥、水裏的魚也不能逃脫。


    這到底是一件什麽樣的任務啊!想借紫岫的手保護鶯奴的點子,實在是他做過的最錯的決定。他們中任何一個都足以在瞬間殺死他百次,他竟想同時控住他們兩人。


    ——當然那是因為他從沒有見過這兩人之間的鎖鏈堅固到了什麽程度。若是早就知道他們有如此恐怖的關聯,他就會像防著當年那名剁碎了鶯奴的靈奴一樣防著紫岫。


    可是現在才後悔未免有些晚了。


    嫉妒就嫉妒吧!他嫉妒而且厭惡這錯誤決定帶來的後果,現在倒不如表現出來,反正他永遠也不會告訴鶯奴她和紫岫的血緣關係,他會永遠保守這個秘密。所以就當他是完全的嫉妒,更可以說是一介父親的憤怒;至少他不能看著鶯奴在這個年紀就落到昏暗的欲望中。


    他是親眼看著她從四歲的幼兒慢慢長大的,好比顧惜一朵從蓓蕾開始綻放的牡丹,不能眼看這朵花掉落在風塵裏。


    在他,她四五年前還是笑靨純真的小小女童——即使現在已經有了女人的身體,這身體就裸露在清晨的天光下——可她明明四五年前還那麽小!這轉變對上官武來說太突然了。若是想讓問題變得簡單,他隻能永遠將她看成自己的養女。


    他當然還是怒不可遏,並沒有為鶯奴的那一句威脅嚇得退縮,早說過他不害怕蝕月教裏的任何角色。但是沒有任何辦法,實力的差距決定了他該做什麽。於是他隻能伸手從一旁的屏風上取下鶯奴的外衣,反手將劍鋒從鶯奴身前撤開,撐開外衣披到她身上,就像漁人溫柔地撒下一張網。


    隨後他沉聲說道:“你起來。”


    鶯奴的動作裏包含著很深的遲疑,還不敢信任上官武。


    多麽好笑,他撫養了鶯奴七年,紫岫隻和她相處了十幾天。他唯有十分克製自己,才能不為她的這種偏心感到難過。


    他將外衣裹到她肩上之後,便要一把將她從紫岫身上拉起來。起初他單手去拉她的臂膀,鶯奴隻是巋然不動,但用了略帶哀求的眼神看向他;他則宛如對抗某種攻擊似的,對這種哀求視而不見,也像是不敢看,轉而去奪她死扣著被子的雙腿。


    鶯奴大概是知道了上官武的決心,態度便稍稍鬆動了一些,準備順從他的意思,從這個房間裏離開。她就像是逮住了一條鱷魚,現在要將他安靜地留在籠子裏,此時最重要的便是不去驚醒他。但她向著上官武的瞳中看去時,發覺他仍不能平複怒火,她這三番五次的闖禍已經惹惱了他。


    三人便這樣奇怪地僵持著,最終由上官武奮力一拉,將鶯奴從被褥上扯了下來——他像是對待一條欲逃的魚或野貓般握住她的腿,將她從原處倒行著拖拽到自己身邊,倒更像是要懲罰她的模樣。鶯奴反身抓住被子,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不能!不能殺!”


    他當然不能殺了紫岫,他殺不了。但見鶯奴將自己剛才的氣話當了真,更有一絲無奈。他發力將她從榻上拽下來,才要將她推開的時候,手指觸摸到了她肌膚上不同尋常的潮濕。


    那不是汗,也不是血,那是像水而比水粘膩的東西,就像一種漿液或膠。


    鶯奴大驚中摔到地上,甚至沒有察覺上官武的手究竟摸到什麽東西,隻見他麵色突然變得呆滯。他像是第一時間猜到了那是什麽液體,將手伸到鼻下輕輕地嗅了嗅,立刻瘋了一般將手指甩開,連劍都摔在地上。


    這膠液毫無疑問來自男子的身體,他若是方才還在擔憂,那麽此刻就得到了確切的答案。他氣得幾乎沒了主意,這樣的聰明人,竟然難得地呆了許久,一動不動。


    ——他當然無數次聞過這味道,在他和棠姬還日夜相愛之時,這隱秘的氣味曾沾滿他們的衣衫和發梢,沒有一寸肌膚能躲過這氣味。可是現在這氣味卻出現在這個房間裏,從鶯奴的身上傳來。不是其他人,而是鶯奴。他痛苦得快要山崩地裂,又說不出這痛苦具體的名字,怨恨、渴望、嫉妒或是心痛都不是它的名字,他都要瘋癲了。


    然而他卻不知道那其實是鮫奴臨走時留在她身上的,並不屬於紫岫。隻是接連發生在這個房間裏的數個事件既倉促又古怪,而且是如此地不可言說。況且退一萬步來說,就算明白這不是紫岫留下的罪過,他難道就會輕鬆一星半點嗎?不是的,與她做了這件事的任何人都要遭到他的報複,他的心都被揉碎了。


    鶯奴被閣主的憤怒嚇得無法動彈,良久後忽然像他一樣探指向自己的腿根摸了摸,隨後輕輕地放到鼻端嗅了嗅。


    這動作強烈地激怒了上官武,她那無知的純潔的麵容也激怒了他、那伸手去探聞秘密的姿勢也激怒了他,他氣得無話可說。就在鶯奴抬手聞到那是一種什麽味道的時候,上官武也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拾起地上的劍,朝著臥榻上的那一座隆起的衾丘無聲地刺去。


    鶯奴嚇得完全喪失了反應,好像又變回四歲的冬天第一次來到上官武身邊時的模樣了;她看著閣主的那把劍捅進埋著紫岫的被褥裏,連劍柄都快要刺進被子裏麵。


    她聽見溫血滴落在船板上的聲音了,也聞到手指上沾染的氣味了。她手上所染的這種氣味,就像是雨和殘花的腐敗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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