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奴捕捉到他眼中的那一絲動搖了,因為她從來都是愛的天才,早已把上官武的一纖一毫看在眼裏。她並不退縮,而是繼續說道:“閣主,你不必感到束縛,哪有什麽是我們不可為的呢?”


    當然,哪有什麽失控呢?在這樣廣大的愛意裏,一切行動俱在正軌上,本就沒有什麽是逾矩的。對他們而言,既不應該有禮教、也不應該有倫理的規束,那扭曲了他們本來的樣子。


    隨後,她微笑著說道:“天王,您為何愁容滿麵?”


    他聽到這句話,心中最後的一點屏障終於也被移去,那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障礙從此蕩然無存。如此一來,他們之間被奪去的五年也不複存在,廢土下仍有黃金之國。


    於是他微微站直,將鶯奴手中的玉牌捏過,說道:“好。”


    鶯奴也當有這向著情欲一躍而入的勇氣,且明白在這人間最重要的是什麽,與之相較可以拋棄的又是什麽。這並非人人都能承受,而她可以。


    她也看見閣主眉宇間的坦然,隻覺得如釋重負,伸出雙臂將他緊緊擁住。隻要他們互不分離,不祥之事便不會降臨,那就是她取勝的道路。隨後迎來那自然的震顫也不再令人羞愧,欲吻一吻彼此頭發的柔情也不再令人羞愧了。


    這時,湖上的大雨傾盆而下,但那恐怖的實形沒有現身。鮮紅的暴雨伴著狂風侵襲湖麵,像是海島的女神正瘋狂傾泄憤怒,要將這水上一切不滿意的事物全部掀翻;她像是沒有抓住殺戮的時機,隻能用狂風暴雨來代替怒吼。船家眾人已經在艙外忙成一團,將暴露在風雨中的家當一點點往回搬。


    就在那時,四娘奶聲奶氣地喊起來:


    “阿爺,有龍!”


    那不是龍。因為天光黯淡,他們也看不清那浮在水麵上的是什麽神物,但不是龍,它沒有犄角。


    然後那嫻靜的神物慢慢向更大的風浪中走去,看起來像是一匹純黑的驪馬。但馬怎麽會走在水上呢?四娘躲到父親懷中,不斷指著那漸漸消失的影子詢問。但父母和兄長也都不能回答,隻說馬過八尺為龍,湖上的馬乃是未成的龍,諸如此類,好讓四娘安靜下來。


    而一船的人盯得久時,那湖上果真變幻出若隱若現的龍影來。它從驪的身後浮出、將其緩緩托起,忽然騰上半空,如同絛練一般盤行而上,與雨雲繾綣纏攪,最終沒入烏雲深處,不見了。


    四娘的姐姐回答妹妹,四娘,是蛟龍,蛟是龍太子,馬是龍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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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雨終究是過去了。


    他們將紫岫受傷的身體用織物仔細包裹,令他平躺在榻上,並將他流血的眼窩擦拭幹淨。鶯奴仍然如先前一般照顧紫岫,上官武見鶯奴似乎已經知道紫岫殺而不死的特質,猜想她已知道他們二人之間的親緣關係,因此斷定自己先前確實過慮了。


    而他也察覺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之前他一直以為鶯奴是在這幾年裏受了什麽精神上的打擊,因此說話做事偶爾顛倒混亂;但以她的奇異特質,本不該有什麽能摧毀她的事物存在。現在他稍稍摸索到了這其中的原因,鶯奴自己仿佛也有些明白了,但這裏麵的邏輯卻很難說出來。


    那件事過去之後,他向鶯奴問起她那一夜到底是怎麽回事,究竟覺察到“她”做了什麽,鶯奴向他詳述了鮫奴和驪奴的事件,但對另一個問題並不開口,隻說自己還不知道怎麽消滅這種怪異的瞬間,那種無可奈何的感覺,更像是在想到辦法的那一瞬間,這個念頭就被人從腦中抽走了。


    他告訴鶯奴,驪奴在極其年幼的時候的確曾在當年的太子宮中做過公主,那是因為李玄華出生時恰逢有人從洛陽買了驪奴,要獻給太子取樂,而玄華母誕下玄華時就發覺孩兒的身體有異,無奈買通了星官,稱誕下的公主與龍子有衝,需要送出宮去在道館將養數月,方能回來。


    隨後她將鮫奴送走,數月之後把驪奴當作這個孩子帶給太子過目,因而李玄華這個名字本是驪奴的。太子嫌棄驪奴衝悖天象,玄華的母妃也一直惴惴,但也不忍心殺死這無辜女兒,太子憐愛這妃子,猜到其中有隱情,體諒她的難處,於是滿周歲時尋了個病死的孩子,對外假稱公主薨了,暗地則把驪奴送到青城山出家。想這孩子雖然命數不佳,但在道觀有太白金星庇佑,可以衝衝邪氣。玄華的母妃則托人回去尋回了鮫奴,以李玄華的名義購下了鮫奴,因此鮫奴的主人竟然既是驪奴,又是他本人,還是其母親,這其中的曲折頗得費好一番功夫才能說清。


    數年之後,太子登基成了皇帝,而那苦心的母親未能從太子妃妾熬到皇帝登基的日子,在病榻上將鮫奴的存在說給了夫君。皇帝登基後,替這身份朦朧的奴兒封了個西平公主的諡號,也默許了鮫奴繼續偷偷活下去,這後來的事情才算是說得通了。所以上官武曾說“鮫奴的主人已經死了”,也並非一句胡話。


    那時三十六靈裏撫養鮫奴的人知道鮫奴身份之特殊,卻也不能對他直說“你乃是當朝太子的後人”,也要讓其餘買家知道其高貴之處,便教育他說他是“李唐之後”,這樣就模糊了他究竟是否係真龍之子。所以鮫奴偶爾會稱皇帝是“皇叔”,也是受了這種教育的引導。因而他後來恐怕是在這種混亂中漸漸丟失了本我,不得不說是個在狂濤中瞢聵了的可憐人,到最後則是完全地瘋了。


    鶯奴聽他這樣解釋的時候,聽到鮫奴與驪奴居然分享同一個身份的詭異命運時,眉頭曾牢牢蹙起。因為這種巧妙的隱喻,在她的旅途中早就不是第一次出現,每一個都暗示了她身上另一種命運,沒想到在驪奴和鮫奴這裏也躲不開。


    上官武問她為何皺起眉來,她說不出。這就好比她發覺自己的命運被分給路途上遇到的路人,若是將這些路人的命運收集起來、略加添寫改動,就可預測出她本人的命運,這豈不可怖?畢竟這一路上所遇到的光景,大多不是什麽喜事。


    而且這種可恨的暗示,與“她”帶給她的那種打擊豈不是如出一轍,在夢中已發生的事情都是定數,全都是古怪瞬間拚湊出來的驚悚之事,回到現實來隻不過變了些微之處,厄運就像寫在石上,她根本無力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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