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武當然也吃驚不小,他的確計劃著對付與他一樣的老江湖,但沒預料到是這樣的一個小老江湖;他當下先將大部分的弟子驅散出去,隻留下看火和通傳的下人;不一刻連通傳的下人也悄聲逐出去了。


    他倒也想看看,這位青年才俊的天樞宮主究竟是來參加一場怎樣的宴會。


    這小宴席沒有帶上其他任何主事,能在雅廳坐著的隻有他們三人,如今餘下的就隻是魚玄機的貼身侍女芳山和兩三添酒小童子。雖則閑雜人等已經夠少了,魚鶯二人倒好像是因為分別之後各自經曆了太多,因此前話綿綿,怎麽也講不到關鍵的問題。再加上這兩名小女子竟然喝起酒來,你一杯我一杯,更是擋不住無窮的廢話,總之不是什麽要事。


    更古怪的是,他身為霜棠閣主,本該主持這場宴會;但魚玄機身為天樞宮主,鶯奴又是蝕月教的少教主,她們二人所聊甚歡時,他一個下屬倒真是半句話也插不上,非要開口時徒增尷尬罷了。


    他何嚐不懂得魚玄機在這點氣氛上使的絆子,她恐怕嫌這裏人還不夠少,他想要旁聽她們二人的對話,怕是不可能了。鶯奴並不癡傻,卻不從中調和,怕也是想要他暫時離開。


    上官武先是指使兩個添酒童子回廚後去,不久芳山也聰明地離開了。這時聊得興高采烈的魚玄機總算極其隱蔽地抬起頭來,瞥了上官武一眼。


    他早已料到,但還是有些失落;稍稍收拾了一下麵首之後,他借口回房去看看,便離了席。


    這廳中終於隻剩下兩個少女了。目送著上官武走出門檻、掩上那道廳門的時候,鶯奴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隨後對著照吃不誤的魚玄機刻意壓低了聲線:


    “玄機,你是觀音主,能覺察到觀音奴的死活,是不是?”


    魚玄機點了點頭,手上筷子不停。


    “那麽你告訴我,我師父如今還活著麽?”


    魚玄機口中正叼著半根蕨菜,眼睛卻不易察覺地眯縫了一下,一口食下肚,她答道:“自打從那地洞裏出來,我還未發覺世上觀音奴的數量有任何變化。你若問我秦棠姬是否還活著,我所知的全部也不過如此了。”


    鶯奴當然知道魚玄機所知的至多如此,可從她口中原原本本地說出來,卻又不是那個滋味。玄機若是直說“她活著”,也比那一長串話來得動聽。那話把鶯奴所擔憂的不確定性抬到了桌麵上;魚玄機雖然已說了全部,但聽起來更像是有所隱瞞。


    她顫顫開口:


    “你……你那時與師父有過什麽約定罷,便是你在亡市若達成所願,那麽與我的師父名義上雖是主奴,但卻可以將力量平分給她,諸如此類。但我從地宮之行醒來,便察覺她的身體不但沒有變好,反而疲弱下去了——”


    鶯奴在這裏稍微遲疑了一下,然後終於問道:


    “那年在亡市地宮裏,我的師父究竟出了什麽事?”


    魚玄機沒有急著回答,反問道:“為什麽一定等到上官武離開再問?”


    鶯奴卻不由自主地噎住了一瞬。


    短暫的沉默之後,她柔聲說道,師父與閣主關係複雜,我不能在他麵前問你這件事,隻想私底下向你確認。你說未覺察觀音奴死去,那我就放心——


    ——放心什麽,她若是活著,這正是你最不能放心的時候。她活著,你和上官武須得死一個。


    魚玄機這句話才說完,便打斷言在唇邊的鶯奴道:“不要急著詢問我。這原是你早已想明白的。但我還要回頭來問之前的那個問題,為什麽一定等到上官武離開再問?”


    鶯奴被她反問得反而無話,隻能在這焦慮的沉默中等著魚玄機往下說。


    “原來你竟不知道……你的師父有沒有對你說,說那年我已對她透露了你身世的秘密,然而她卻一個字也記不住?不管我口述也好,書空也罷,她不能從我這裏得到信息,就好像這念頭來不及存入她的腦海,便有什麽奇怪的力量將之毀壞;我以為你非要等到上官武離開才問,是怕他招來了那種力量。”


    這倒是把鶯奴一瞬間凍在了原地。這不是與她的推測恰恰相反麽,她本以為上官武的存在,正替她驅散了某種力量。現在魚玄機竟然反說是他帶來了這種怪異之事,又說秦棠姬當年也是為這種力量裹挾,豈不是說她視為恩人的這兩位師父才是其不幸的根源麽,若真相真是如此,未免太刻薄了。


    但她馬上想到證偽的方法,於是皺起眉來,說道:“如此,請宮主現在對我再敘述一次,看看那股秘力是否能攜走你說的話。”


    魚玄機抿了一下筷,道,不如我寫下來你看看罷。說罷,用筷在炙山豬的醬裏沾了沾,在桌上寫了三個字。


    那最不可思議的事情又一次發生了,寫在台上的文字當即化為淩亂無序的鬼畫符,不是漢字,也不是其他有意義的文字,甚至不是某種圖畫。這不是人在無意識的情況下能夠寫出來的,因為它極為破碎、極為複雜——而魚玄機眼看著這胡亂的文字從自己手下寫出來,麵上並無一絲波瀾,隻是寫完後將筷子一擱,轉頭去看滿臉惶惑的鶯奴。


    她從鶯奴臉上的表情讀出了問題,說道:“並非是我故意這樣寫,我本想寫的並不是這樣的鬼東西。‘它’不想讓我把那些東西寫出來。”


    也就是說,那股秘力至今仍在,就在她們的身邊;一想到這,鶯奴不禁抬起頭來左右環視了一番。她明知那股力量這樣大化無形,絕不會以一個人形存在,抬起頭也不可能看到“她”,可還是不能自控地用眼神搜尋了一番,或許是要用這種搜尋排遣心中的不安。


    而她馬上又念及另一件不合邏輯的事——假如所有人都不能聽到真相,也不能把真相保存在心中,為什麽魚玄機卻可以呢?


    她含著這個問題凝視著魚玄機,對方也報以凝視。她心中又一次湧起那年在聚山時,那種對神秘往事無比狂熱的求知欲,而今她看著魚玄機的眼睛時,這感覺又一次回到胸中,使她焦灼無比。為這真相,她不懼躍入萬尺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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