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知這樣一來究竟還要不要替她梳頭盤發,兩人若是關起門來,這事態可就愈發不能收拾。而鶯奴像是早就看穿他心中的每種思緒,微笑著從他雙手下滑走,推開她與魚玄機那間臥房的門,從裏麵搬了張梨木椅子出來,就擺在陽光可以射到的廊下,背對著他坐下了。


    她想必是為了免除上官武的擔憂,又要化解他的尷尬,便讓他就在這晴天朗日下為她梳頭。這倒是最為聰明的一種辦法,隻不過片刻以後,這樓底下必然重新聚集起觀眾罷了。


    而他最在意的,卻是鶯奴開門關門的那短短時間裏,坐在房中的魚玄機竟一直用那意味深長的眼神睨視著他。


    梳頭的時候,魚玄機的表情在他腦海中始終揮之不去,再想到這眼神的主人現在仍然坐在不遠的身後,僅一門之隔,他便更覺得渾身不適。以往年輕氣盛、左右逢源時,哪會為他人的嫉妒所傷,此刻卻滿身空門了。


    他倒寧可鶯奴也像秦棠姬一樣,能牢牢地圈禁著他,焚毀一切外界試圖探進他們之間的茅刺,她強烈的不安反而令他覺得牢固一些;而鶯奴卻令所有野物自由滋生,那不為任何草長鶯飛所動的平和居然使他無所適從了。


    梳畢,他將篦子插回發髻,鶯奴已在半酣之中。樓下三三兩兩地走過幾個弟子和領主,均隱蔽地向樓上看來。他想起在石舫上,鶯奴早說過周遭的世俗之見會來審視他們,此情此景早就不該是他顧慮的了;他在說出那個“好”字時就已戰勝了這種審視。


    鶯奴好像感覺到梳頭的儀式已然結束,從闌幹上撐起頭來,轉身輕輕地說道:“那鶯奴夜裏再來陪閣主了。”而他知道鶯奴總是夜夜和魚宮主睡在一起的,今日卻這樣說。這一瞬間,全身的血液都像是猛然衝到額頂,本來一句“萬勿如此”都已經到了嘴邊,到最後竟然才喊出一聲:“鶯奴,……”


    鶯奴已推開紫岫的那扇門,到裏廂探看自己的兄弟去了。


    他還憑欄站著,意識到自己如今必是滿麵赩紅,既然如此,何種婉拒都是虛偽之詞,若真是被人看去就實在是顏麵盡失。


    才這樣想著,便聞麵前的房門吱呀作響,魚玄機從裏麵探出半個頭來。


    她臉上仍帶著那半譏不諷的神色,見了上官武臉上的潮紅則更是掛下半條眉毛來:“上官閣主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他簡直惱羞成怒,忿忿道,宮主有什麽話可直說。


    魚玄機撇嘴道:“可氣,是我不及鶯奴的一半可愛,上官閣主竟對我一點禮儀也沒有了。”


    上官武聽她哪壺不開提哪壺,一時間氣得無話可說,片刻甩手道:“那請宮主屈尊隨武到聚義廳說話。”說著便拾階而下。


    兩人一前一後地從教主閣下來,魚玄機尚半披散發。她腳步輕快地跟在上官武身後,但也保持著相當的距離。瞥見身周圍了零散的閑人,她便故意地去撩那軟銀般的頭發。


    她並非以之為美,這舉動更像是美人巧笑著揭開傷疤。這並不是引人來看,而是吒人別再看了。


    圍觀者為她這詭異的震懾嚇退,不再圍著她看。她便用肩上披帛將頭發裹起,收起笑臉來,跟到上官武身邊去了。


    聚義廳裏還留著茶湯的香氣,這教派裏的聚會和公務從未停過。上官武將門合上,轉過身來盯著魚玄機這古怪的發型看了片刻,隨後道:


    “宮主可以說了。”


    魚玄機以輕鬆的口氣說道:“我今日午後便要回去了。有關那位紫閣的美人你可有什麽要對我坦白的麽?”


    他的表情稍稍凝重起來,正要開口,魚玄機立刻打斷他道:“算了,不必說了,你想利用紫岫,因此將他帶來;現在又要擺脫他,就算鶯奴不來找我,你也會來找我,是也不是?”


    他沉默了。


    “這好說,你還沒有用上他,但也不能還回去了。但我也想用用他,你就當把他送給我了。”


    他為魚玄機這番話震驚了,雖然如她所說,他帶紫岫出紫閣,確實是想借他的手殺人,但魚玄機這言語間將紫岫完全當作工具的架勢著實讓人血冷,且不知魚玄機想要借紫岫做什麽,他先皺著眉頭問道:


    “你知道紫岫是鶯奴的何人麽,你欲借他行何事,鶯奴知道麽?”


    魚玄機睜大眼睛,說道:“閣主這話,是說我懂得比你少了?”


    上官武便有些慍怒:“宮主倒也不必用這種口氣與我說話。”


    魚玄機點點頭,半含著一個笑臉說道:“是我錯了,閣主大人有大量,勿將我方才說的那番話轉告鶯奴教主。她未曾得知我對紫岫是什麽心思,但大概也不知閣主對紫岫是什麽心思。”此話既出,便是要與上官武結成秘密的同盟,兩人都不可以將對方的意圖透露出去。


    他不禁又想起最早對魚玄機的那一番猜測,這女子乃是個十六歲的李深薇,以他現在的處境是敵不過的。於是他再次沉默了片刻,微微頷首,表示同意了。


    魚玄機便顯得很暢快,像是隨口說道,你可比秦棠姬好說話,但那便不有趣——我也著實想她。


    上官武恨得許久說不出話,最後道:“宮主獨獨要在武麵前提起秦教主來,莫不是今日看的醜相還不夠麽!對秦教主,武問心無愧,便是依照大唐的律法,她殺我親族,我與她也已義絕,再無緣分了;我說這番話給宮主聽,是怕宮主確實不明白其中的道理,還要在其中挑撥。”


    魚玄機轉頭就找了張椅子躺著,翹起腿來,頗為好笑地看著他:“哎喲,這才對呢,方才一直擺出那憋著悶氣的樣子來,叫我討厭。”


    上官武倒也立刻明白了魚玄機出招的套路,在她麵前越是生氣發怒,她就看得越是開心快活,還要再來捅上一刀。於是他也搬來一張椅子,正對著魚玄機坐下,說道:


    “宮主既然落座,想必大有長話想說,武洗耳恭聽。”


    緊接著他舉起手指,續道:“但武懇求宮主有話直言,你我之間,多餘的言辭全無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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