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襄遠遠地看了這繁華景象片刻。人人都到了,唯有她不在;而這景象之盛大,竟讓人難以自禁地想到那些不能缺席卻缺了席的人,人人都到了,然而大閣主朱玉藻不在,黃樓不在,秦棠姬不在,薇主不在。那空缺之處少的豈止是她,少了那些人,蝕月教好似缺了魂靈。


    她繞過人群從教主閣的中庭繞回閣內,鶯奴正在向底下的教徒和賓客傳達即位的感言,而這底下多少人真的聽見她的話,多少人隻是凝視那雙鮮紅的嘴唇,她不知道。鶯奴的文采與上官武一脈相承,說得出許多璀璨的美麗詞語,便是口述也能作對行駢;一聽到這熟悉的行文,唐襄就知道她的教養出自誰手,一想到這教養出自誰手,她又忍不住渾身地不適,收拾麵首回到那個二閣主的位置上時,她並著一張慘白的臉。


    有那麽一刻,她覺得眼前的畫麵隻有顏色,沒有聲音。


    方才那番給上賓和場麵說的話結束了,鶯奴接著開始宣布上任後的條例和策略,前麵都是些背誦的東西,與薇主那時的要求沒有二致,包括了保留左耳文身的習俗、舉家入教的規定,再次聲明文武客的工作領域,及各個閣主手下管轄的人口和管轄權限。而說到最後時,鶯奴宣布了一件令全場嘩然的新條例:


    “從我上任之後,每戶每季需上繳的義金,隻需在收入裏抽百中之一,不複舊年百分之三之數。”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發出驚呼,唐襄也驚得一時懵了,這規矩怎麽能改,這是殘月教主那時定下的數目,唯有北方閣在長安收取間架除陌兩稅的時候短暫減到百中之一,就連那也是權宜之舉。


    鶯奴為什麽突然將蝕月教賴以為生的義金減除三分之二?沒了這筆錢,蝕月教就幹不下去。


    她驚恐中不假思索地看向上官武,他麵上的表情很平靜,這策略顯然是他和鶯奴共同商議的。他看見唐襄朝他這邊看來,隻是淺淺地點頭示意,暗示她不必驚慌。


    對教徒來說,這是鶯奴繼任後給他們的最大好處,片刻的不敢置信之後,自然是爆炸般的狂歡;而眾位閣主領主就不一樣了,更多的是迷惑和質疑,然而鶯奴並未進一步解釋,好像那就是新政的全部。


    座上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看向了上官武。或許是上官武在霜棠閣一人獨大的時間太久,此刻高處就坐著新的教主,閣主們卻還是首先對上官武發難。他隻露出一個十分自信的笑容,抬手指了指正微笑看著他們的鶯奴,讓人們自己去問他們的教主。


    鶯奴趁著底下弟子們一片喧鬧,隻輕輕地笑著對靠自己最近的梁烏梵說道:“眾位閣主不必躁動,以後隻會更好的。”


    梁烏梵隻是依然震驚地轉過頭來,像是不知作何評價。而唐襄自始至終隻是牢牢盯著上官武臉上的表情,他的臉上僅掛著一個雲淡風輕的笑容。


    她看得出上官武對鶯奴的極度信任。


    正是這種信任讓她有時覺得自己太過激了,假如蝕月教真的出了一個聖人,換做是她,難道不會生出狂喜和憧憬麽,難道不想與她站得近些,難道不渴求在她心中占一個特殊的位置?說到底也是人之常情,上官武隻不過是那樣做了;她從不將上官武列於俗人之外。


    而她該在乎的,本不應是上官武的私事,而是在乎這種信任,這種信任才是蝕月教的根本,是它欣欣向榮的緣起之處,正如薇主對她的信任、她對上官武的信任,所以上官武信任鶯奴何罪之有?他已說得很明白,當年唐襄能為秦棠姬做的事,他也能為鶯奴做;而她在扶植秦棠姬的時候,敢說自己沒有一絲借著棠姬的名義、將上官武留在蝕月教的私心麽?她不敢。那情欲的流動從來也伴隨著權力的流動,偶爾匯聚到一起,成就鶯奴和上官武這樣天造地設的一對,她何敢詛咒這樣的因緣。


    想到此處的時候,她再一次為一種寂寥擊中;一旦原諒上官武,就意味著又一次接受了自己的孤獨,或許她早已習慣這迂回的安慰。她覺得身體稍稍變輕了,渾身緊縛般的不適也緩緩減弱。


    於是她站出來,要眾人暫時安靜各歸其位,像是有什麽話說。大廳裏和海棠林前的喧鬧花了好久才稍微安定下來,人們正等著她開口,她卻不說什麽,隻伸手從自己的袖中取出了那眾人久違的至寶、這無璽之國的冠冕,那是已經修複、卻一直沒有機會回到主人頭上的蝕月步搖。


    眾人且等著她將之轉交於新的女皇,然而也知道轉交此物的人本該是舊日的王。


    秦棠姬此刻在哪裏呢?或許她也坐在某個無人覺察的地方凝視這一幕,一切都留與人說了。


    唐襄莊重地舉起那支步搖,向四方展示了一回,讓教眾看明白這確是當年之物無誤之後,轉過身去輕輕地簪在鶯奴的發髻上。她原本做完這一步就想要離開了,鶯奴卻悄悄地趁著此時貼著她的耳朵說道:


    鶯奴不會辜負唐閣主在此的辛苦,唐閣主暫且留下來看一看太平景色,好不好?


    唐襄忽然被噎住了,這是她第一次這麽近地凝視鶯奴的眼睛,也不住地為那種誘惑所逼,她恍然明白北方閣的那些主事口中所說的俗質指的是什麽了,那果真是無人能擋的暴力,宛如一記迎頭痛擊砸在她的臉上,她毫無意識地,就說了一個“好”字。


    然後她眼見鶯奴站了起來,那枚步搖晃動在她的頭上,數以千計的來客在底下發出讚美的歡呼。鶯奴隻聲明簡單的一個條例便成了呼聲最高的教主,而這一條策略換成其他人的確做不到,唯有她能。


    假如時間停在此刻,這一次的交接就該是建教以來最為盛大華美的典禮了;然而那雨還沒落下。


    唐襄沉默著從那高台上走下來,心中甚至帶著一種被打敗的失落。她轉過頭去看那高呼著鶯奴名號的弟子們,再轉回頭來尋找上官武的臉,他意外的不在那歡呼的人群中,而是同樣以相當平靜的眼神看著唐襄。


    黃樓在莽夫的歡呼中即位的時刻,他們也是這樣見證的;秦棠姬在一片血的驚駭中即位時,他們也一起見證了。鶯奴已是第三個了。


    她明白自己已為了這一眼對視原諒了上官武,但那又如何,熱鬧終歸和她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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