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了魚玄機的話,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一麵顫巍巍地站起身來。雖然說不出口,但她其實一直有些忌憚這位少女。今日沒有謁訪的吉運,與宮主的行程撞在一起,許多話兒沒法當著她的麵對薇主敘說。自從她踏進這個房間,唐襄便一直有點打退堂鼓,站起身的一瞬間,她曾想借口告辭,可也沒有合適的理由。


    於是她隻假作站起來尋屋中的茶水,來回走動,才好驅散焦慮的心情。


    玄機太像薇主年輕時候;他們說棠姬在某些時刻也很像薇主,但她幾乎沒有怎麽見過棠姬成年後的樣子。人們曾經期盼一個女兒變成薇主的模樣,還未等到那一日就等來告別;且不知另一個女兒會是怎樣的光景。


    現在想來,玄機和棠姬能有那樣的豪氣,是因為這兩個女兒身上都有著特權帶來的自信——唯有在鶯奴身上看到這種特權帶來的自信時,唐襄才恍惚了。原來那是一種特權,她是沒有的,鶯奴的天才過於耀眼,她一下子認出了原來這是天降的權力,放在李深薇和秦棠姬的身上,她反因為心離得太近而忽視了;有一件事,許多年過去了,她自己也沒意識到——她對黃樓的憐愛多少是出於這同病相憐。


    她自己則不過隻是一個普通女人,並非別人口中的天才;越年長越不再是。


    魚玄機一手支頤,偷偷地凝視唐襄在屋中踱步的樣子。她的臉色也很是蒼白,走路有點跛,既像是因為大病未愈而顯得虛弱,也像是因為失去珍視之人而變得消沉。


    魚玄機有些在意她這細微的異常。這位少年成才的蝕月教閣主,身材細小瘦弱,渾身的骨頭在那寬鬆素袍裏晃蕩,隱約可見那薄衣下凸出的肩胛和脊椎。自這場大病後,她更是削減了。想當年剛做蝕月教的小閣主時,也算得白肥柔潤,合得上“甜兒”的名字。二十多年過去,這些青春美貌早已成了泡影,那些喚她作甜兒的人也已所剩無幾。


    魚玄機看得出她自有旁的心事要向薇主訴說,隻不過顧慮自己在場。為著這心照不宣的顧忌,她們聊著些不痛不癢的話兒,坐在那裏枯等著人。


    李深薇約到了日昳時分才回來,著舊衣,手中提著一籃蕨菜。看到魚玄機和唐襄坐在同一簷下,有些吃驚,隨後立刻上前抱住了迎上前來的玄機。唐襄則上前去,接住了李深薇手中的菜籃。


    這位昔日的教主在魚玄機的麵前也不過是普通的母親,她來了,李深薇便為其淘洗烹飪。


    還做教主的時候,薇主的身邊總簇擁著十數侍女,便是連梳頭勻臉的事情都有人替她操勞的,她自己那雙被長劍震出無數傷和繭子的手,卻不怎麽適合梳握長發。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離開蝕月教的時候什麽也沒有帶走。唯一一個算是聽她差遣的人,是一個聽力不怎麽好的老信差,替她給唐襄傳信的。前幾個月老信差患了腿疾,她和唐襄的信件往來也就擱置了;好在她們神交多過紙筆。


    想想連西婕都已不幸殞命,所以那雙持劍的手,如今就浸在溫柔渾濁的淘米水中。見證過她矜貴燦爛的人紛紛老去,別說她自己,她亦不例外。


    魚玄機並不去幫她們做什麽,隻坐在一旁逗弄貓兒。她在蝕月教主前的驕縱竟到了這種程度,李深薇對她的慈愛竟也到了這種地步了。因來得突然,她也沒有特意準備,隻有手頭這一籃新收的蕨菜和半條冷的蒸魚。蕨菜要大火煮軟,篩洗四五回,方能入口;吃的時候,隻是加一點絕塵山穀自釀的醬油。


    娘姨下廚的手藝一般,而魚玄機向來挑嘴,卻從不在李深薇這裏抱怨飲食,今日用飯則尤其安靜。李深薇覺察她雖然不比往常聒噪,但胃口比平日更好,仿佛身體耗竭得厲害,缺乏榮養已很久了。


    這對母女在飯桌上談的不是家常,而是江湖武林之勢。魚玄機閉關一個月,李深薇久不問俗事,山下的風起雲湧,都要靠唐襄敘說。


    本就是唐襄的傷心事,李深薇問起來時,她無法詳述,隻短短地說“上官閣主殉了教主”,有關那日究竟是什麽情形、上官武究竟是暴斃還是他殺,她全無力氣解釋也解釋不得,想來這樣一句話足以將兩人的噩耗說明白了。


    李深薇在意秦棠姬的安否十多年了,聽到她的死訊隻是微微地失神片刻;因為她與棠姬本就永不相通。與之相反的,她倒是為上官武的死感到一絲震動。


    她與上官武從來沒有太多接觸,十餘年了也隻見過他幾麵,對他的印象並不很好。再加之他的男子之身,一直令她對其掌權過盛的事情頗有微詞。她從不覺得上官武像是能為秦棠姬去死的人,而今聽唐襄說他殉了棠姬,倒令她覺得有幾分吃驚;而她最為震動的,是聽著唐襄尚且平靜地將此事說出口來。


    她知道唐襄從始至終便十分在意此人,若不是當年唐襄托付,她是不可能將北方閣大閣主的位置送給上官武的。上官武有很多權力都是唐襄做了擔保,李深薇才同意給予,唐襄在他身上押了太多東西了。


    於是她轉眼凝視唐襄垂下的雙睫。


    唐襄正吃到一半,說完那噩耗之後,筷子懸停在空中。


    “山下經此巨變,你一人承擔不來。若是忙亂,我可下山替你坐鎮幾日。”


    李深薇並不提起唐襄憔悴的真正緣由,甜兒縱是頑強,李深薇也隻能這樣來掩飾對方的秘密。都是無緣的情分,當年魚劫風去世時,連她都沒能這樣地平靜。


    唐襄聽了她的話,隻是婉拒道:“後輩的喪事,怎能勞動薇主的。新教主頗有手腕,遠超甜兒,我回去都不過是徒增麻煩罷了。”


    “不要這樣逞強又示弱的;新教主也不過是別人扶持起來,你卻著意虧待自己做什麽呢?”


    “薇主誤會了。她的強弱,我何必虛報?並不是新教主有哪裏待我不好,隻是我自己覺得浪潮洶湧,嗆得遊不動了。”


    “有誰趁著此時欺負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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