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說過她的轄地上遍布冰雪,巨腕牢牢地扼著萬眾,上官武不過是無心向明月的第一人;芳山在這片土地上多住幾日,就能模糊地嗅到那絲古怪了。不過欲要分辨時,也沒有什麽線索,隻好想著將聽見的故事謄寫下來,她記得宮主說武周時候發生這種怪事,也是那時的大侍女做的記錄。


    從此她在這山下的日子便變得規律起來,白日裏書堂和農家隨處坐坐,聽人閑聊往事,晚間夕陽時坐到窗前來寫編史;她生性節約不肯點燈,因此惜字如金,夜黑了就收筆。


    鶯奴這日來芳山處坐,不見她在,惜寶一人坐在簷下地上玩沙子。問起來,惜寶說芳山阿姑到東頭買墨去了。她轉眼看見芳山在飯桌上攤了許多紙字玩意,拾起來看,第一頁寫的是開元二十五年的事情,貞順皇後薨逝,武殘月幼齡出逃,寥寥幾句,說了祖教主的來曆。


    且不知是誰對她講起蝕月教的前後事情,她看得有趣,渾然不覺芳山回來。芳山見鶯奴在看自己寫的胡亂東西,忙稱得罪。鶯奴才讀到黃樓死於涇原兵變,數十字,“跋涉數日,至長安,大病。亂兵曳舉,上亡城而去,乃號城中子弟赴襄城。會秦氏仇嫉久之,庇佑徒弟,殺之當街,弟子得以留家。”


    她讀著這段文字,想這讓閣主傷心了一生的事情,如何在他人筆下不過數十字。假若芳山要一直寫下去,又不知自己能占幾何。想到這裏時,她抬起頭來,見了芳山正垂著手、惴惴不安地站在身前,連忙放下手裏的紙,說道:“賠什麽罪,你多寫些,我給你送紙來。”回去差人給她送去好多藤紙和善璉筆,上好的墨硯。


    約定的納采日在九月十六。其時閣中的素練白絛還未收拾完畢,早已經備好了彩綾綢緞,十色的錦繡毛毯,百斤燈油柴薪,全新的燈籠花炬。教主閣更是從一月前就開始修葺,到這時已經維護得十分鮮亮;新修的倉庫裏,各樣夏絲秋錦、藍染紅蓼,瓜果黍粟、螺貝珍珠也開始堆砌起來了。


    不管怎樣,教徒們總還是更喜歡摻合喜事,看著這難得一見的盛典在家門前興辦,十分喜歡,哪記得上官閣主的喪事才完。再加上收成豐碩,更是心情愉快,隻守著大禮了。晾曬完了穀子,閑著無事,就來教主閣前看,或給鶯夫人送去一點瓜果織物,說是感激她親自照料家裏田地,其實是為了走近些仔細瞧閣中的裝飾。東家送一些,西家送一些,累積起來甚是可觀,鶯奴因分給了書堂先生和奶娘。


    唐襄等一幹閣主在外奔波,前幾日才送完了帖子,方才趕回來。鶯奴也是忙得沒有時間撫恤他們,隻聽得唐襄勞碌一通,現在身體不大好了,見過的人都說麵色像鬼一般。鶯奴便派了大夫去看,過了半日說大夫連她麵也沒見到就被勸回來,莫名其妙的。晚飯也沒來吃,推說滿身骨頭痛得活不成,躺在榻上,不要人探望。


    席上眾人都有些知道唐襄不好了,但這幾個男子都不講話。不表態自然是各有各的原因,但鶯奴也清楚他們中有人最是樂意讓唐襄離開;唐襄活著,男主事一個都別想做大閣主。餐畢,鶯奴自己去大閣主館裏看,唐襄在窗裏靜悄悄的,聽得教主來了,都不開門。鶯奴聽見她還能清楚說話,歎道,閣主明早若是好點了,與我們一起用個早食,叫人寬寬心。


    唐襄在窗裏十分抱歉地承應了。


    這夜已經是九月十五,明日就是納采的吉期。她不想才有件讓人高興的事情,就要再失去一位閣主。回臥房的路上,又看見梁連城拿著小寶劍在廊上等她,一張粉臉在月下竟像小骷髏。她無力地說道:


    “連城,已下學了,你不見二閣主已經回去了?怎麽不跟著回家?”


    梁連城站著一動不動,也不說話,像個玩偶。她知道他是盼著和她一起睡。但是師徒是沒有一起睡的道理的。


    她又哄又勸地將連城送下樓去,拜托廚娘送他回梁烏梵那裏。才打發完,轉過身看見黑洞洞的廳門前有人站著看她。


    “你從哪裏得了這麽一個活寶,做起娘親來了!”魚玄機撚著頭發,笑她。


    鶯奴沒料到她這時來了,心中驚喜,快步向她走去。“那是我的徒弟。芳山不也替你尋了一個男囡,你見過沒有?”


    魚玄機啐道,芳山賊姥,盡給我收一些討厭的小鬼回來,慣會揮霍我的積蓄。我看到男子,不管幾歲,心頭煩躁得不得了,要用果子砸他們。


    鶯奴道:“可不要那樣說,韓家的公子我過了目的,十分俏麗。下山一趟,那麽多男人,可要嚇死你了。”


    魚玄機道:“正是了,所以我夜深了才來尋你,省得看那些醃趲的東西。”


    鶯奴頗有些哀諷地笑她,要你嫁了,那真是要你死了。


    她回應道,是要我死了。


    鶯奴歎氣了,伸手去掖她的衣領:“秋來了,你受夜涼了麽?”


    魚玄機哪裏怕涼,她身子像剛出煲的羊炙一般又熱又軟。她身上有種能讓夏蟬曬斃的熱情,鶯奴才碰著她,魚玄機就伸手去撓她的肋下,嘻嘻地笑了。


    鶯奴連連攔住她調情的手,因怕廚房裏還留著幾個姑姨在洗涮,她把笑意含在肚子裏,嘴上說:“餓未?”牽著她去後廚拈了個冷的甜餅,分著吃。兩人一齊走出去了。


    此間萬籟俱寂,她們也不掌燈,怕惹人注意。滿月初升,鶯奴一路指給她看納采會的布置。她也不管看不看得清,隻是一味地說喜歡,嘴巴裏嚼著甜餅,咕咕噥噥。鶯奴帶她晃了一圈,忽然想起點什麽,道:“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於是她到庫裏找到了那件已經繡完花、鑲完穗子的禮衣。當然還遠沒有完成,差了好幾道工序,不過已經是一件成型的衣裳了。兩人回到樓上,開了窗借著月色端詳這件喜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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