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紫閣是入夜時分,龐小蝶片身下馬,將車馬趕去隱蔽處,疾步先去西苑。西苑才點了燈,她雨點般捶著門,等不到芳山來開,就已經一躍翻過高牆來,從芳山頭上飛了過去,淩空喊聲“冒犯”。芳山連喚宮主,追著龐小蝶的身形往前,還不等她在門前站穩,魚玄機的門就已爆炸似的彈了開來:


    “你來做甚?!”


    龐小蝶換著粗氣,向她作揖:“宮主,紫居純不刻便到,請宮主保重!小蝶到員外郎處去,車馬在東苑花園後,如有必要,宮主即刻上車回湖,不要留在這裏了!……”還在說著,她忽然覺得渾身一陣無力,眉心傳來一股鑽腦般的劇痛,腿一軟,瞬間臥倒在地。隻聽得魚玄機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從頭頂傳來:


    “死丫頭,有了神力,就這般自鳴得意!……孤勇之軍縱然善戰,你一個人鬥得過滿宅的男女?這樣快就要把我送走,難不成是看上我這西苑的天了?爬起來!”


    怎麽爬得起來?全身的力都被魚玄機借走了,從手指到麵頰全是慘白的,隻覺得滿背都是汗。芳山在一旁輕輕搖了搖魚玄機的臂膀,不忍心這女孩兒受苦,魚玄機這才將力渡還於她,看著龐小蝶從石階上恍恍惚惚地撐起半個身。


    她將龐小蝶一把拎起,道:“走。”兩人向著院外走去,她還回過頭吩咐芳山:“把小襲抱來!”


    西苑和三郎宅之間又間隔了二裏餘的地,疾步直走都已太蹉跎,何況中間花園曲折。魚玄機問:“你的輕功如何?”


    龐小蝶垂頭:“教主說我的身底,能練出六分都是難得……”還沒說完,魚玄機一手將她挽住,兩人恍如閃電一般,已經在枝梢彈跳起來。她的體重太沉,魚玄機頗沒料到,差點將她鉤在樹上,斥了一聲:“少吃些!”


    龐小蝶大驚,嚅嚅道:


    “飛花步……”


    她猛地明白,所謂宮主產後疾病纏身的傳言竟是假的。但她怎麽能裝得那麽像?!……就好像真的病了很久……紫閣的醫療那樣好,怎麽會沒人察覺?


    魚玄機似乎也知道她在想什麽,回過頭來笑了笑:“怎麽,以為我是將死之人了?”又馬上回過頭去:“無妨,過了今夜也不必再瞞著鶯奴。”


    龐小蝶自言自語似的,很吃驚:“宮主為什麽要瞞著教主?!”她莫不知鶯夫人為此多麽擔憂?她自己做了十多年的乖順女兒,從來都是連有病都要裝得康健無恙,好讓家裏父母弟弟安心;宮主和教主……她們關係那樣特殊,怎麽反而讓一方擔驚受怕?


    她第一次來紫閣的時候,就知道宮主和教主的關係不一般。不敢靠在門上久聽,半途就紅著臉走了。


    魚玄機在前恨恨地笑道:“不該知道的就少問——”轉眼已帶著她停在三郎宅的屋瓦上。龐小蝶這一次本就是自己莽撞行動,是鶯夫人放手將重任托付給她,本不想再把魚夫人牽涉進來,所以鼓起勇氣說道:“宮主,員外郎早知我今夜會來,奴獨自去便是。”


    魚玄機仍然拉住她等了片刻,甚至在屋脊上坐了下來,讓她不要心急。她說道:“小丫頭,你知道麽,你師父就是太能等了,我也不要你像她一樣耐得住,你若有你師父一成能等,就能把今日之事做好。”因伸出手,指著底下寂然無聲的庭園輕聲說道,“你現在進去,這院裏有多少人願意保你?多少人想要殺你?”


    她沒有算過,隻想著自己可以獨當一麵了,紫闐又許諾過她。


    “先於你的妾室未必嫉妒,而螞蝗之毒足以害人;比之更可怕的是員外郎的二子。你來此,是給三郎開枝散葉,三郎想要新的枝葉,他們不想要。”


    龐小蝶沉吟了一下,剛想開口,魚玄機就打斷了她:“噓……不必問這兩位公子的武功如何。他們的武功不如你。但是你要留他們活口……紫閣是條斷脖龍,你可聽過?他們是家主最大的兩個兒子,家主若不橫死,他們命不久矣。”


    她細細倒抽了一口氣:“原來不必用紫居純那廝的!”


    魚玄機立時明白她是如何策劃的了,而不生氣,隻笑道:“用用又如何,世上沒有萬全的機關,必得有個兜底的打算。”龐小蝶便用一種很驚奇的眼神看著她。假如坐在她身旁的不是宮主,而是大閣主,乃至鶯奴教主,聽到她這樣來回獻身,第一句話必是心疼她吃的苦、覺得她傻。魚宮主竟能對一個人吃的苦隻字不提,卻看出她近乎以勤補拙的用心,她隻覺得默默的欣喜,好像頑石頭一回顯靈。


    她們遠遠望見紫居純的馬停在三郎宅外,龐小蝶這才輕輕說一聲“去也”,從簷上躍下。


    園中不是萬籟俱寂,她聽得到隔室的女子們說話、踢凳。紫閣主人未睡,他們亦假寐,整個三郎宅好像一頭猛獸,紫闐是它的頭和眼。


    她落地,沒有像在霜棠閣那樣一把翻進紫闐的窗,而在廊下輕輕地走了一圈,環視園中幽暗的影。她一邊走,一邊將自己的頭發盤好,最後立定在內宅門口,脫下鞋子放在門檻前。


    紫居純就要到了。


    她敲了敲門。住在這裏的人知道來者是她,不一刻就聽得有女子曼步來開門,見了她便呼“龐夫人”。


    她見這女子歲數較她大很多,穿著體麵而富貴,而要對她這樣恭敬,腦中不知怎的想起魚玄機說“螞蝗之毒足以害人”。有些警覺,不肯讓她攙自己的手,反倒拘謹。那女人微微笑了,龐小蝶便隨著她向正房去。


    帶到門前,她再幽然一笑,替她輕輕敲了敲紫闐的門,說道:“主人,是霜棠閣的小蝶娘子來了。”說罷就像鬼魂一般,轉身消失在廊後,龐小蝶看見她麵上霎時消退了那抹微笑;她走得很快,想必是去通報其他的什麽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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