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各家弟子到了回山的時候。蘇扶回到山中,興致高昂,臉中嬉笑。


    他帶著大堆的脂粉,回到自己的竹房中。


    少年輕推開門,屋內霎時光線射入,恢複一片明亮。人影拉長,印在屋子裏,已是黃昏時分。他四下尋找著。


    “赤尤,我回來了。”


    沒有回音,不見赤尤。陽光順眼傳來,塵埃微揚,微末可見,酒壺的位置依舊沒變,四下孤獨。


    蘇扶皺眉,心生不安,即刻轉身離去。


    林中靜地出奇,隻聽枝葉晃動,紫衣衣擺一路輕急奔走,扶帶枝葉,飄起又散落,一地的心亂如麻。


    蘇扶眉心冒汗,眉眼向下,幾下猶豫之後,抬手正欲敲門。


    “小師弟?師父閉關修煉了。臨走前吩咐說,不讓人叨擾。”


    一女子從屋裏拉開了門,是蘇寧寧。


    “師姐,赤尤在何處?”


    語氣掩不住的有些急。


    “我不知道啊!師父沒告訴我。隻讓我天天來這清掃,這兒這麽大,我手都酸死了。”


    蘇寧寧有些不快。


    “那師姐呢?”蘇扶放慢了語氣,鎮定問道。


    “師姐一回來便同師傅一起去了。”


    蘇寧寧見蘇扶認真的樣子,不由地肯定地回答。


    “罷了,我去別處找找。”


    蘇扶深歎了一口氣,轉身而去。他輾轉到了魔靈練功處,放眼望去,寬闊一片,四下無人。


    還不見赤尤……


    精怪園、修靈室、劍廳……


    最後他來到了自己常練劍的竹林中,腳下遲遲不敢往前,也不敢抬頭看。若是此處還不見赤尤,那她定是在師傅那兒,那她的魔性是……


    莫不是赤尤邪氣還未清?又或是赤尤魔氣太重、不受控製,被師傅給……


    少年一次又一次用指尖磋磨著劍柄,臉上又冒出許多冷汗,汗流成水,從仙骨的下頜滴落,被月光映襯,忽亮著。滴在一顆顆白石上,一滴又一滴,映襯著此刻的孤獨。


    他越想越不敢想,越想越不能想。沒了赤尤他可怎麽辦啊,誰還教他練劍;誰還會整日給他煮好吃的飯菜;沒了赤尤……沒了……


    “嗬!”忽地鬆了一口氣,放開抓撓的手指,放下了所有的考慮。沒了赤尤!那我也不活就是了。


    他頓時覺得全身輕鬆,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所以再壞也無所謂了。有什麽能比這還要壞的呢。


    他抬頭直直走進去。一女子像往常一樣靠著碧綠的竹子、抱著冷劍,低眉閉著眼睛,像是在等待著何人的歸來。


    “你回來了。”赤尤閉著眼睛,心無波瀾。她感覺到有所異動,才微微轉頭,看向蘇扶的腳下,語氣還是冰冷至極。


    看到她的那一刻,蘇扶開心極了。他嘴角一笑,有些無措,腳步些許慌亂,緩緩到赤尤麵前。少年繼續笑著,如鯁在喉,清月扶頭,淚水落下……


    “你哭什麽!”


    赤尤一向獨來獨往慣了,養成了冰冷的性格。從來覺得“哭”是一種懦者的表現,對此甚是鄙視。況且,蘇扶自來魔靈就從未哭過。平日裏他性子雖然單純,但也同她一般從來冷傲。下了一趟山就變了,山下的世界真是不好。


    少年聲音顫抖著,擦幹了眼淚,被這句話給喚了回來。從母親死掉的那一刻,那是他最後一次哭。那時赤尤就說過,最討厭別人哭。


    蘇扶還記得赤尤那時高大的樣子,或許是因為當時自己才七歲,生的不高罷了。小孩子抱著赤尤的膝蓋,靈眸淚水盈眶。赤尤雙手背著,背著光,讓他看不清臉龐。七歲的蘇扶抬頭仰望著那唯一的安慰,不停地哭著。


    倏地!


    被赤尤一腳推開。沒用多大力氣,自己卻還是仰倒在地。


    “哭的再多也沒用,擦幹眼淚,努力變強。你就能改變以後懦弱的一切。”


    赤尤當時的冷漠,被蘇扶記在了心裏,話語也戳在心裏。她還說,做一個男人,便要有一身傲骨,不求於人,練出實力,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


    蘇扶一笑,從過往的回憶中抽離出來:“赤尤,你的魔氣除掉了?”


    “除掉了。”


    幹脆利落的回答,語句短促,氣息帶著掩藏,擾亂了赤尤的心神。她想起中魔當日,蘇北陌將她送到魔靈掌門——蘇古無寂那處。


    蘇北陌禦劍而下,太過匆忙,踉蹌幾步差點摔倒。此時赤尤也醒了過來,恢複了人氣。


    “何事如此匆忙?”蘇古無寂皺眉。


    平日裏,這是她最得力的弟子,事事得力妥當,今日竟如此慌張。


    一身紫色仙服,帶著一股平常弟子少有的殺伐之氣,隱隱傳來。隻因蘇古無寂太過孤冷果斷,一身的非人勿近氣場也就越來越重。


    她舉手匆匆行禮,“師傅,赤尤似是沾染了魔氣。”


    “何時發現的?”


    “就在剛才,小師弟處。還好師妹們聽到鈴聲,又看那山中魔氣繚繞,才將他及時叫醒。”


    “赤尤該死!差點殺了蘇扶公子,請您殺了我吧。”赤尤帶著被捆的身子艱難跪下。她麵色冷清,眉眼一低,說出此話來毫無頓色。


    蘇古無寂投手一揮,一根細長的絲線纏住赤尤的脖子,發著血光:“果真中了魔氣,不過可解。北陌,你先回去。明日帶好師妹們下山。”


    聽到可解兩字,蘇北陌兩眼微抬,有些欣喜,嘴角緩緩放鬆:“是!師傅。”


    “真的可解?”


    沒想到她伸出的長線竟是為了查探自己魔氣的深淺。赤尤忽地有些高興,又有些疑惑。她自己身上的魔,她是能感覺地到的,那東西一年比一年厲害。自從蘇塵給他喂養了一個高階魔物之後……


    “無解!”


    蘇古無寂拂袖,轉身,“但或可抑。”


    “我就知道。”赤尤冷笑,向她看去。一句可抑,加了個“但或”,任誰都聽地明白其中道理。


    那個孤冷的背影,蘇古無寂。平日裏雖然有些凶神惡煞,讓人琢磨不透,但卻是有人情味的。從蘇塵在山時,她對蘇塵的和顏悅色就可以知道。從她願意接受蘇扶在魔靈住下,並收蘇扶為弟子時也可知道。


    隻是蘇塵走後,她便不笑了。可能她把蘇塵當成了唯一繼承她衣缽的弟子,一個未來的重望。可能蘇塵離開了魔靈,她氣!故人已逝,豈能不變。


    “往後你每日來我這一次,我替你抑製。對外便說,你的魔氣已除,不可宣揚此事。不過,要不要告訴蘇扶,那就隨你。”


    那人語氣冰冷,殺氣仍在,話語卻溫暖。


    “為何不將我殺了!”赤尤眼眸掃地,一心求死。她知道,這身上的東西怕是一個大禍害,她更不想留著這東西。不知哪天又會傷了其他人。


    “將你殺了,置我魔靈的名聲於何處?讓天下人知曉,我魔靈,真如他們所說的,以妖養精,實為魔道?控不了妖?”語氣駭人,一地冷風襲來,煞氣至極。


    蘇古無寂似是想起了什麽,又眼中緩和,冷冷地道:“蘇扶呢,你又置他於何處?我不想讓他再一次經曆失去至親的痛楚。”


    不知是怕擾了魔靈的聲譽,還是怕蘇扶無人照顧。赤尤歎了一口氣,拳頭緊握,又放鬆起來:“我定每日來此,還請仙主救治。”赤尤帶著內心的複雜情感,終是隻說出來這一句。


    “赤尤!赤尤!”


    幾聲呼喚,將她換回了現實中。


    竹林森立,夜夜荒涼,明月妖媚。


    一旁少年仍在,赤尤隻覺得此刻無比安詳,像是死過了一回。


    “我是說,我給你帶了很多胭脂水粉。都是下山時買的,你看。”蘇扶淺笑,隻覺得此刻無比美好。幸好赤尤還在。


    “對了,還有一妖物給你,不過不是什麽厲害的,但也不一般般。”蘇扶莫名話多了起來。他看見赤尤嘴角慢慢泛起的笑意,覺得一切終於是過去了。


    竹林還是那個竹林,白石還是那些白石,明月還是那一彎明月,他還是他,赤尤也還是赤尤。


    可他哪裏知道,赤尤已不再了。現在的赤尤眷戀著這份短暫的安靜,隻想守著這片刻難得的安寧。現在的赤尤隻是一個不知何時會發狂的惡魔罷了,還是一個近身的惡魔。


    “不過,赤尤。這胭脂,有你的氣息。可是你往日製的?”少年想起了什麽,繼續問著他。


    “不是,況且,我也從未製過這樣多的脂粉。”赤尤接過他手裏的東西,轉身慢慢走去。邁了兩步,忽地,又頓住了:“你從哪裏買的這東西?”


    “水臨城,不過,店家說,是從帝城長仙娘娘處買的。”蘇扶左手扶劍與身後,緩緩跟著。


    “原來如此!”赤尤一笑。


    “是一位故人,我教的她此法。說起來,你阿娘也與他有些淵源。”


    “有何淵源?”蘇扶問了問,見赤尤不願回答,便作罷。


    兩人逐漸走遠,消失在了漫漫長夜之中,與山水融為一色,黑的起意。萬物在夜裏生長,互相影響著。有些東西留下來了,不一定是對的,但也不一定是錯的。


    萬物相融相抵,互相克化,總有答案的那一天。誰也不能斷定,下一步究竟是好,是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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