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往下的角度,看得見那幅畫和那作畫人的手,修長手指、骨節分明、蔥蔥如玉。筆下如有春風,丹青繪實,對得起眾人驚歎。


    “不愧是丹青聖手。”蘇青時如實輕道。


    但這並不能減輕——身為朝廷官員在青樓消遣應當受的懲處。


    樓下傳來一陣驚呼。原來是畫師一時手抖,遺了點墨在發間,如何看都毀了這副佳作,引得大家遺憾不已。


    他寬慰眾人“無礙無礙”,接著換色換筆,在那滴殘墨上添添改改,終了,兮娥姑娘的發間多了一朵奇花。花與畫相映,平添一抹嬌俏的格調。


    眾人稱妙,問是何花。聞棲辭卻道聲今日便到此,說罷要急急離開。


    姑娘們失意不已,寬數緊隨主子身後,一邊好心解釋:“那花不在天地間,在主子心間。”


    惹得姑娘們害羞帶嗔,不舍流連:“大人可要常來呀。”


    -


    “聞大人好走。”


    出青樓轉了個彎,聞此聲,驚以為是幻覺。


    方才在內,恍惚間聽得蘇青時之聲在讚他“丹青聖手”,一時驚懼使的手下微顫。想來近些日子被青麵閻王害慘了,遺有後症,生了幻覺。


    而此刻,羅刹般的聲音於身後響起,他都不消回頭看,便知方才所聞不是夢。


    回首,幹幹笑了兩聲:“蘇相也來此視察?”


    “如此說來,聞大人是到此視察?”


    她出言不重,語調如往常輕淡,神情平緩,眸光蹙然,找不到半分凜冽逼人的影子,在枯寂小巷中卻令萬物失色,不怒自威。


    掃眼對方敏銳平和的鳳眼,權衡利弊後,聞棲辭坦白道:“蘇相,本師這回可沒有調戲良家婦女,據都付了錢的。是吧寬數。”


    寬數連連道是。


    “朝廷大臣花重金流連煙花之地。”蘇青時平和道,“論律當如何?”


    “我……你…蘇相阿,本師可什麽都沒做,更未曾有辱斯文,您得秉公執法!”


    蘇青時不再言,月人上前一步:“聞大人,朝廷早前修改央蘭律法,規定朝廷官員不得出入青樓、賭莊,違令者,著其情節給予處罰。按照聞大人的情況,應當罰奉三月。”


    聞棲辭磨牙咽火,撐著假笑:“說的是,說的是。隻是本師不知,何時修改的律法,怎麽無人通知本師呢?”


    月人聞言皺眉,半晌後似有所悟,附聲蘇青時耳邊:“主子,律法修改時,聞大人不在朝中。”


    聞棲辭偷摸白了一眼,眾人皆知,即便告知他央蘭律法,他也不會循規蹈矩去遵守。難怪,幹脆不費心通告。


    蘇青時雖與他接觸不久,卻似摸透了他的脾性,也大概猜到這層,秉著‘初犯不予追究’的原則,輕聲道:“聞大人回府後務必熟記央蘭律法,直到倒背如流。”


    聞棲辭連連道多謝蘇相指教,目送二人離開,憤聲一斥,毫不恭敬。


    寬數回頭看見主子一臉慘狀:“主子,咱們回去背律法吧。”


    一巴掌呼啦在他左臉,“說得對。你趕緊去背,背不得滾瓜爛熟,以後別跟著我。”


    寬數捂著臉,委屈應下。


    回府路上,約莫過了半盞茶的時間,聞棲辭沉重的步子輕快起來,寬數鬆了口氣。


    唉了一聲,他感慨:“恍然間覺得,本師前十九年過的真是散漫不羈了些。”


    寬數微驚,心道主子莫不是被蘇相感化,要重新做人?


    “算本師倒黴。寬數,後日來風雅閣,不要大張旗鼓的。你趕早去,包間廂房。”


    “主子,您還去?這時候您算是知法犯法了!”


    “嘁,今日若不是去的急,沒空房,本師會在大堂擺攤?會被閻王撞上?她一介女流,若不是見到樓中這番景象,會進來?本師告訴你,以後遇到剛剛那兩個人,咱們躲著點走。”


    蘇青時位高權重,他惹不起還不能陰著來?


    -


    祭師府樓閣華美,紗幔飄揚;池魚蓮秀,長杆垂釣;雕花玉砌,置燈明亮;檀木圍欄,儒雅養目;右一處祭天高台,左一座嬌俏雨亭,隔園種有桃樹、梨樹、梅花、牡丹……活脫脫一個世外佳境,及其符合聞棲辭閑雲野鶴的審美。


    “主子,主子!”


    寬數聲音粗獷,嚇跑了快上鉤的魚。主子又是一副要吃人的臉色,寬數識趣在三丈外止步,道:“相府給咱們送東西來了!”


    “送就送唄,我祭師府收點薄禮至於驚成這副模樣?瞧你那點出息!”


    “相府阿,主子!”


    聞棲辭頓首,側目瞧著他手上的盒子:“蘇青時?”


    “嗯!”


    他不貪不腐不結黨營私,這錦盒之中應該不是不利於他的罪證。擺了擺手,示意寬數打開。


    打開錦盒,寬數的臉色變得十分微妙。


    瞥著他,忍不住問:“是什麽?”


    “是《央蘭律法》,主子。”


    聞棲辭聞言起身,一看果然是本《央蘭律法》,丹書鐵券,厚比拳高,擲地有聲。


    “趕緊背吧,數子。”愛惜的摸了摸寬數的腦袋,轉身拾起魚竿。


    ……


    寬數少時隨聞棲辭上學府,認識些字。端起丹書鐵券,開始背誦。倒是聽話。


    “央蘭律法蓋六律,六律即吏律、戶律、禮律、兵律、刑律、工律。六律下細分……主子,好多呀!”


    垂釣人頭也不回:“蠢啊,不知道挑重點嗎?”


    寬數心歎口氣,一邊挑重點,一邊喃喃:“吏律是關於官吏違反職責的懲罰規定,禮律是關於違反禮儀或祭祀製度的懲罰規定。這兩類都是主子易犯的,就背這兩類好了。”


    這六律中,吏律細分最多,其內容盈千累萬,不可勝言。寬數雖識字,說到底畢竟是一屆武夫,哪裏靜得下心,看了一盞茶時間便一個頭兩個大,苦不堪言。


    正當此時,天籟之音降落——“聞二哥!”


    寬數頓時起身:“沃沃小姐來了!”


    一個聲如銅鈴,一個聲色粗獷,兩聲交錯,把那將要上餌的魚驚得一哄而散。


    聞棲辭深深吸了口氣,強行平複狂躁的內心。


    “聞二哥,我聽人說你去逛青樓了?”粉衣絡衫的女孩,身形嬌小,模樣乖巧,舉止卻及其豪邁,大步靠近掃了眼盛滿清水的桶:“哎呀,你怎麽一隻魚都沒釣到!”


    “姑奶奶,您還長了眼睛呀。那你看見這群魚全被您的淫威嚇走了麽?”


    鄭沃沃選擇性忽略掉她不愛聽、不想回答的問題,轉眼奔向涼亭:“數子,這可是我朝律法?”


    “是的,沃沃小姐。”


    “我來時便聽我哥說了,聞二哥你可要熟記律法呀。”


    “沃沃小姐,我剛剛背了好幾條了。”寬數傻笑著求表揚。


    鄭沃沃俏臉一木:“你背這個做什麽?蘇丞相不是讓聞二哥背麽,隔天還得抽查呢!要是背不下來,還會罰抄吧!”


    “什麽?!”


    聞棲辭手抖,這一次,魚兒又沒上鉤。


    他棄杆而起,問:“這是蘇青時親口說的?”


    鄭沃沃搖頭:“我哥說的。”


    “他聽誰說的?”


    “他猜的。”


    “……”


    鄭拒巴不得他被抽查,巴不得他背不上罰抄呢吧,照此看來,沃沃所言屬虛。青麵閻王身兼數職,即是丞相又是督察官,該她監察的官僚數不勝數,哪裏管的上抽查他一個小小的祭師。


    鄭沃沃俏臉展顏,笑得跟花似的:“別生氣啦,我這不是來給你當模子了嗎?”


    漠漠地掃她一眼,聞棲辭不客氣道:“你這張臉,我都畫爛了。”


    鄭沃沃眉頭一跳:“你說什麽?我沒聽到誒。”


    聞棲辭淡淡一笑,伸出他嬌貴的手,在鄭沃沃嫩的都能掐出水的小臉上肆意捏了一下,評價道:“手感不錯。”


    鄭沃沃磨牙回笑:“謝謝誇獎!”


    聞棲辭擺手道:“你回吧,順便替我物色幾個絕色佳人來。”


    半邊俏臉微微泛紅起來,鄭沃沃哼了一聲,堅決保持不愛聽的話不聽的姿態:“你說什麽,我沒聽到。”


    聞棲辭沉默了會,耐心道:“我說您可以回啦,您回去後順便替聞某尋幾位佳人!”


    “可以大聲一點嗎?”鄭沃沃大刺刺坐在涼亭邊上,做著陶耳朵的動作。


    聞棲辭深吸口氣,胸口起伏跌宕,欲言,止了,又欲言,又止,那些個長篇大論、語重心長過渡又過渡,送出口的最後隻有一個字。


    “……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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