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71年5月21日,《每朝新聞》以三段文字刊載了這樣一條新聞。


    日本記者衣越南殉職?


    攝影師受重傷美國記者死亡


    在金歐角的西方受襲


    〈本社西貢分社20日特電〉根據南越政府軍發言人20日宣布,當天早晨,在南起金鼠角西北20公裏的運河附近。發現了被射殺之美國記者的屍體以及身受重傷的日本攝影師,另有一輛全毀的日製汽車。發言人又說,死亡的美國人是美國usp通信社的j-啥特曼記者(28步)。被短槍子彈貫穿腹部而受重傷昏迷不醒的還有同一報社的龍田昭廣攫影師(35步),出生於青森縣。


    在金毆角野戰醫院,蘇醒過來的龍田攝影師說,當時日本日報社外信部的臨時特派員冬木悟郎記者(33歲)也與2人同行,受到槍擊後滾落於運河中。


    他們一行人係搭乘直升機上前線采訪的,l9日傍晚送回金毆角時在途中被襲,汽車被擊毀在運河邊。


    南越政府軍立到出動尋找冬木記者,但是運河水流湍急,附近的人沒有見過冬木記者的蹤影,生存的希望十分渺茫。


    冬木梧郎記者就職於日本日報社外信部,l939年出生於東京都世田穀區深澤一丁目,1962年自朱京外語大學法文科畢業啟即進入日本日報社,曆整千葉總社、多摩分社、本社社會部,最後於72年2月調至外信部至今。


    這一次。冬木梧郎以“隻剩下可口可樂與女人”為題,深入越南采訪戰爭末期的情形,從4月l6日開始,預定禾訪l個月,不想事情卻發生於采訪結束、行將返國之前。在日本,冬木尚有妻子鬱子(29歲)及一女緣子(5歲)等待著他的消息。


    日本日報社外信部長豐島辰已一接到外電報道立即於20日傍晚趕赴出事觀場。


    在這條新聞旁邊,刊出了冬木悟郎的照片。他戴著黑邊眼鏡,看起來穩重且有點兒老氣。


    這則新聞刊出9日後的5月30日,金歐角北方運河沿岸現一具疑似日本人的屍體,各報紙競相登載了這一新聞。屍體近乎全裸,並已腐敗的無法辯認,但是,從年齡、體形及受槍傷的情形來看。很可能是冬木悟郎記者。


    又過了10天,一直沒有冬木的新捎息,和他比較接近的人都相信他已經死了。


    然而,就在6月10日,突然傳出冬木記者生還的消息。消息中指出,前幾天所說的屍體係越南政府軍誤報。日本日報社立刻以頭條新聞刊出了冬木記者生還的經過。這一時成為熱門新聞。


    2


    梅雨的陰晦一過,天空立刻出現蔚藍的清澄。從雲彩間露出的陽光不像夏天那樣炎熱,幹冷的風吹得人十分清爽。


    6月13日下午,冬木悟郎站在澀穀車站前。望著川流不息的人潮,黑邊眼鏡後麵的小眼睛裏溢滿了說不出的感慨。


    真像是一場夢……


    就在3天前。冬木還在越南北部一處不知名的叢林中的野戰醫院裏。那兒種滿紅茶的泥濘一望無際。其間布滿了灌溉用的小運河……


    雖然已置身於高樓大廈、車水馬龍的城市之中,冬木仍然在回憶著槍擊事件發生後大約1個月裏的各種體驗。


    利用直升機采訪前線的工作完畢後,冬木便駕駛汽車與usp通信社的晗特曼記者、攏田攝影師一塊兒回金匾角基地。5月19日傍晚。他們開了20公裏時,突然響起一陣槍聲,汽車輪胎被打中,方向盤握不緊,整個車身要向運河翻去,冬木隻好棄車逃走,槍彈仍然如雨般地打過來。


    冬木沿著運河堤防匍匐前進時,左肩中了一彈,人便掉落至運河中。河水非常湍急,雖然冬木奮力遊出水麵,但鞋子卻陷進泥漿裏,他終於失去知覺。


    等冬木蘇醒時,發現自己躺在墊著毛毯的木板床上。他打量四周,看到這是一間農村茅舍,太陽光正透過木板縫晾射進來。一位穿著上衣、下身圍著沙籠的衛生兵正在處理自己的傷口。原來自己是被越共給救了。冬木感到全身發燒,傷口也痛得不得了。


    不久,來了一位級別較高的軍人,他認為此處危險,為了治療,應將冬木送到後方,不過當冬木問這裏是什麽地方時,對方率直地回答“無可奉告”。


    冬木慢慢地平靜下來,開始想到很多問題,包括好友攝影師與美國記者的安危,也想到東京的妻女。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就困了。


    但是——最後突然浮上心頭的一個影子,卻深深地刺入冬木的心裏。處在這樣的環境下,思考可以不顧社會的製約。而就在這種自由思考的情況下,他領悟到了現實的自己與東京相隔的競是那麽遠,於是一股尖銳的傷感劃過心頭。


    後來越共用燦板將冬木運過河,再用擔架把他送進叢林內。5月25日旱晨。冬木來到叢林中一個規模不大不小的基地。


    他在基地野戰醫院中又繼續生活了l7天,傷口己順利愈合。由於治療及時並且處理得當,冬木的體力、精神顯得很好。


    隻是在這兒禁止和外界接觸。冬木當然早就告訴對方他是日本的新聞記者。但是對方並不相信他,或許他們對他的身份有所懷疑。更說不定他們懷疑他是一名間諜呢。對方究竟打算如何,冬木完全無法猜測。


    不過,憑良心說,這兒除了生活比較單調外,確實非常實全,糧食豐富,營養也很好,對方偶爾來檢查一下身體,全無虐待的行為。


    冬木一直在努力抑製自己心裏湧起的不安與焦躁感。他很明白,眼前隻有一切順其自然,多想也沒有用。但是偶爾浮現於眼前的一個幻影卻時常擾亂他的平靜。現在他才明白這個影像在他心中所占的比例了。每次一浮起這個影像,冬木就巴不得能夠趕快平安無事地返回日本。


    6月9日下午,最早見過的那位軍人突然來到野戰醫院,告訴冬木他的身份已經確定,明天就可以釋放了。冬木的喜悅湧上全身,同時,心裏的那個影像競也鮮活起來。就在這一瞬間,他在心裏做出了一個決定。


    翌日早晨,冬木離開野戰醫院,隨著一位士兵步行至距離西賈40公裏處的一個地點。在這裏冬木獲得了完全的自由。


    冬木獨自一人搭乘巴士來到南越政府軍的駐地,政府軍用車子把冬木送到西貢美軍司令部。在這之後,時間仿佛突然變得很快,比過去了的近l個月的日子快了好幾倍。


    到達西貢後,冬木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生還的消息打電報告訴日本日報東京本社,第二天他便搭乘經由香港的飛機直接飛回日本。


    抵達東京飛機場已是深夜時分,部長及一些同事,還有妻子與女兒都來機場迎接。冬木在日比穀的旅館住了一天半,他要把在越南的生還經過詳細地整理出一份完整的報告。


    部長和同事都非常關心冬木的健康狀態,而他對自己一點兒也不疲倦感到不可思議,而且麵對工作,他精神抖擻,這也可能是從近一個月的囚犯生活中完全解放出來,回到了自我的世界所產生的特有的興奮吧——


    現在,他要從日比穀旅館回家了。他的家在駒澤奧林匹克公園附近比較安靜的小規模住宅區。當車子就要開進澀穀的鬧市時,他突然改變了主意,下車步行了。久違的澀穀街頭散發著熟悉的味道。他深深吸一口氣,充滿了懷念之意,但也有著一份懷疑。


    在北越的野戰醫院裏,當冬木被告知即將獲釋的那一瞬間,他的心頭除了熱血沸騰之外,也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以至於在東京飛機場麵對著妻子與女兒時,冬木的心裏出現了一道陰影。


    但是,在與妻女分手、自己再度單獨處於旅館房間裏時,那個決定又一次湧上心頭,靜靜地但卻實在地盤據在他的心裏。他相信如果再與妻子相見時,這個決定也不會動搖了。


    冬木抬頭看了看百貨公司牆壁上的電子表,已是1點23分。這是個很好的時間,那個女人現在應該單獨一個人在家裏吧……冬木生還的消息傳到報社之後,報社自然最先通知他的家人。而那個女人卻沒有任何理由可以得到消息,就是冬木本人在國外無法寫信給她。回國之後,他又忙於工作與接電話,實在抽不出時間打個電話給她。


    那個女人應該從報紙上得知冬木已經生還回國了吧,不過她不會知道他就要出現在她麵前!冬木慢慢地向前走著,他一步一步走向她的家,他打算當著她的麵把自己的決定告訴她。


    經過十字路口時,突然傳來一陣陣高低不齊的女人的喊叫聲,好像是在示威吧。冬木和周圍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來往聲音來源之處看去。


    “婦女爭取解放,鬥爭勝利!”


    “婦女爭取解放,鬥爭勝利!”


    原來是一群年輕女子,攣在一邊走著一邊喊著口號。她們是一群沒燙頭發的女學生,大多數穿著牛仔褲與襯衫,襯衫的胸口敞開,每個人手裏高舉著示威牌,上麵寫滿了“反對禁止墮胎”、“結婚不是奴隸”等的字樣。


    這是最近流行的一股婦女解放風潮。


    示威的少女們,個個表情嚴肅認真。女性解放運動在美國轟轟烈烈地鬧了一陣子,日本女性也很快地跟進。反戰風潮興起時,日本人也沒有放過,去年國際反戰日。也常有小規模的示威運動。冬木乍從越南回來,看到這樣的光景,難免會不知不覺地產生不快感。


    站在十字路口周圍的人們對這些少女先是投以好奇的眼光,但立刻又失去興趣,移開視線各走各的路。


    綠燈亮起,示威少女簇擁著過了馬路,冬木也移動腳步向對麵走去。就在這時候,在距離兩、三米遠的地方,走動的人群中的一張臉孔吸引了冬木的視線,使他停下腳步。


    這個男人有一張白皙、端正、看起來稍帶神經質的臉孔,七三分的頭發更襯托出臉部輪廓的突出。


    他年約三十七八歲,瘦削的上身穿著一件灰色西裝。襯衫的領子雪白,看起來幹淨清爽,無可挑剔。


    這個男人叫朝岡隆人,據冬木了解。他在光陽銀行總行擔任科長的職務。


    冬木看到朝岡時不由吃了一驚,因為他第一眼看到朝岡時,就覺得他全身似乎寵罩著一股沮喪的氣氛。他那細長敏銳的眼睛對示威少女充滿了無言的憎惡,臉上的五官雖然依舊端正,卻透著陰暗與疲憊之色。


    朝岡手拉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冬木知道這個男孩叫阿勉,在冬木住家附近的一所幼兒園入托。阿勉的高稚氣質與其說是酷似朝岡,還不如說是得自母親的遺傳比較正確。那長長的睫毛下的一對黑白分明的雙眸,深邃而透明……


    阿勉被父親拉著,似乎發覺有人在注視他們,他的頭開始四麵擺動,找尋視線的來源。冬木默默地加快腳步,穿過馬路。在這個時刻與朝岡父子相遇,真是一個具有非常諷刺意昧的偶然,不過冬木還是很鎮定。


    阿勉的視線終於停在冬木身上,他的雙眸中立刻浮現出天真而高興的神采,冬木也無法再逃避了。


    “嗨!”冬木露出曖昧的微笑,但立刻又停住了。


    “你好!”阿勉以稚嫩的童音大聲打招呼,並且點頭。朝岡這才發現冬木,收回了他那還有些茫然的眼神。


    “你好!”冬木跟他們打招呼。


    “好久不見了。”朝岡低聲地回答。


    就一般人而言,他們的交情僅此而已。朝岡的家就在冬木住家附近,是一座小巧別致的獨門獨戶的住宅。由於住得近,彼此常在路上相遇。去年住宅區居民因停車問題開會討論,朝岡正好坐在冬木旁邊。住宅區周圍空地很少,朝岡家沒有車庫,常為停車問題而煩惱。那天朝岡與冬木談了很久。


    由於走近了,看得就更仔細了,朝岡臉上那陰鬱的神情也更為明顯,簡直可以說是憔悴。平常白皙的臉,今天看起來是青黑色,臉頰也凹下一大塊。


    雙目充血並有著虛脫和焦躁的神情,顯得異樣的混濁。冬木不禁脫口而出。


    “出了什麽事啊?對不起,我也許不該問。”


    朝岡看著冬木,欲言又止。他那無力的視線落在阿勉的咖啡色的帽子上麵,阿勉卻說話了。


    “我媽媽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朝岡急忙想製止兒子說話,卻已太晚了。


    “什麽?”


    冬木望著朝岡。


    朝岡的表情像哭又像笑,臉歪了一下,過了半晌才沉重地說:


    “實在不好意思,這種事不應該公開出來……內人於10天前留下一封信離家出走了,至今行蹤不明。”


    美那子離家出走了嗎?冬木差一點兒這樣叫出來,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朝岡的眼皮垂下。


    “我實在想不起她有什麽理由要離家出定,難道就不回來了嗎……”


    冬木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勉勉強強看著阿勉,半天才說:


    “那你們每天怎樣過日子呢?”


    “這嗎……由於附近也沒有親人,一時之間也找不到一個可靠的人來幫忙。阿勉在上完幼兒園之後就要上學了,有時候還得跟我在外麵跑……這孩子也很可憐耶……”


    朝岡的眼囿兒更紅了,冬木覺得他好像要流眼淚了,便趕快把臉移開,看著阿勉。


    阿勉的牙齒咬住下唇。注視著冬木的胸口。他那清澄透明的雙眸中沒有眼淚,但是他挺著瘦弱的肩膀默默無言的姿勢,比流淚還要令人難過。


    “婦女爭取解放,鬥爭勝利!”


    “婦女爭取解放,鬥爭勝利!”


    示威少女群又轉了回來,她們的聲音和朝岡父子的姿勢形成鮮明對照,顯得十分滑稽。的確,如果朝岡一家隻是冬木的鄰居,這個場麵確實滑稽,但是……冬木認識朝岡的妻子,而且在越南冒著生命危險采訪期間,甚至在野戰醫院不知能否重獲自由的時候,一直不斷地出現在眼前的那個影子,正是朝岡的妻子美那子。


    冬木徹底領悟了自己確實深愛著美那子,當他知道自己能夠平安地返回日本時,他心中所做的決定仍是務必排除困難與美那子結婚。


    3


    冬木悟郎與美那子認識是在3月初,也就是前往越南的一個半月之前。當時的情景他仍曆曆在目、記憶猶新。兩人的相遇可以說是戲劇性的。那一天天氣很冷,陰雨綿綿,午後更是強風怒吼,偶爾還飄著細細的雪花。


    傍晚5點左右,冬木駕駛著他的藍鳥轎車回到駒澤的住宅區。冬木所在的外信部每天24小時分成3班,輪流值勤。由於華盛頓的正午是日本的淩晨1時,凡是接到外電的同事都必須立刻整理出來。那天冬木上的是早班,從上午8點到下午2點隨時待命在辦公室,下班以後他又磨蹭了二三個小時才回家。


    冬木和平常一樣,把汽車停在幼兒園旁邊的空地上。平常這個時間的幼兒園院子裏和住宅區內的遊樂場上都是孩子們的聲音,今天卻沒有看見一個小孩,可能是天氣冷、天黑的緣故吧。


    冬木向自己家走去,突然感到背後有異樣的氣氛。風聲與樹聲之間,的確有一種不尋常的、聽起來如激烈喘氣的聲昔。冬木回過頭去,漸漸聽清楚了是狗的叫聲。就在幼兒園的圍牆與住宅的柵欄之間的一塊狹小空地上,有一隻咖啡色的瘦削高大的野狗正撲向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兒。


    野狗一邊發出可怕的咆哮聲,一邊逼近男孩兒的身體,做出要咬人的樣子。男孩兒拚命閃躲。並且大聲叫喊。野狗後退了一下,卻沒有停止攻擊,在距離兩公尺處,再度低著頭,向男孩衝過去。


    冬木見狀立刻跑過去。當他的雙腿跨過柵欄的一瞬間,他看到一個穿著淺紫色和服的女人急步跑到野狗與倒在地上的孩子之間,張開雙手,麵對野狗做出威嚇的樣子,企圖把野狗趕走。


    野狗一看出現了另一個敵人,便做出更狂暴的姿勢,很快地朝那女人撲過去。那女人不堪一擊,跌倒在地。和服下擺敞開,露出白皙的腿。冬木立即奮不顧身地抓住野狗的頭,並順手抄起腳邊的木棒。


    野狗此時已經失去戰鬥的意思,隻是掙脫了冬木的手,威脅似地擺擺身體,然後低低地咆哮了一陣。便夾著尾巴穿過柵欄跑走了。


    冬木隨即把旁邊的女人扶起來。女人的身體因驚嚇而顯得很僵硬,不過看起來倒沒有受什麽傷。


    “謝謝你。”女人的聲音中充滿了害怕。她急忙走到還躺在地上的、似乎已經嚇呆了的男孩身邊。


    “阿勉!”女人不安地叫著,並抱起了男孩。孩子的左頰和膝下有爪痕和齒痕,並且流了血。肘部也在流血。他斷斷續續地抽泣著。


    “趕快送到醫院去檢查一下。”


    女人點點頭。冬木先抱著阿勉跨過柵欄,讓阿勉自己站在路邊,然後再牽著女人的手要她跨過柵欄。不料女人的和服下擺太窄,腳抬不起來,冬木隻好抱起她的身體,像抱阿勉那樣越過柵欄。在肉體接觸的那一刻,某種感覺觸動了冬木的某種意識。


    住宅區出口處有一家外科醫院,冬木用他的車子把這個女人和男孩送到了醫院。


    幸好阿勉的傷口並不大,而且野狗沒有咬傷阿勉深層的皮肉,院長直說這已經是很幸運的了,再打一針狂犬疫苗,就沒什麽可擔心的了。


    不到l5分鍾,檢查與上藥就全部完畢,冬木又用車把女人和男孩送回住宅區。


    在車上,女人告訴冬木她叫朝岡美那子,這男孩兒是她的獨子,他們也住在這個住宅區。阿勉今年5歲,在剛才那個幼兒園的大班。冬木說那阿勉就和他女兒是同學。


    阿勉很快地平靜下來,雖然還是沒什麽精神,但對冬木的問題卻有問必答,也沒有賴在媽媽身上的樣子,美那子也不再查看他的身上是否還有其它傷痕。冬木想,要是換了他的女兒發生這樣的事,一定會抱著媽媽哭個沒完沒了兒。兩個孩子還是同歲呢,男孩子與女孩子就是有這麽大的差別。


    冬木把朝岡母子送到他們家門口。那兒有樹木栽成的籬笆,圍著紅瓦的平房,院子裏隨風飄散著丁香花的香味。


    美那子下車後繞到冬木的車窗前,向他頻頻致謝。在寒冷而黑暗的夜色裏,美那子的臉孔顯得更潔白——這一瞬間,冬木頭一次為美那子的美而怦然心動。美那子的容貌以世間的標準來看是十分的美,白皙透明的肌膚,充滿智慧的雙眸,挺直的鼻梁。勻稱的身材……這些固然使冬木心動,但最吸引他的卻是美那子全身所包裹著的那種不可思議的透明感。


    任何一個美麗的女人,隻要當了母親,都會有一種母親的風度,也就是說美麗的女子結婚之後,她的美就會變成“俗麗”。盡管母愛也是很偉大的,但以尋常男性的眼光來看,總覺得變了味兒。但是。美那子的身上卻沒有那種俗氣,這或許是被她的氣質掩益了,也或許是她懂得生活而沒有染上那種俗氣吧。


    總之,一種無法說明的不可思議的透明感把美那子包了起來。冬木突然聯想到紫色的玻璃薔薇,是的,美那子就像一株紫色的玻璃薔薇。


    當晚,吃過晚飯後,冬木把傍晚發生的事說給妻子鬱子聽。阿勉和女兒緣子在同一所幼兒園,鬱子對美那子應該多少知道一點,冬木期待著能從鬱子那裏多知道一些關於美那子的事。


    郎子一邊收拾餐桌上的碗盤。一邊聽著冬木的敘述。冬木才講完,鬱子那細小的眼睛便似乎已有所領悟,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堆。


    “這附近的人都在說阿勉的媽媽對阿勉管教的十分嚴格,所以那個孩子看起來很懂事,也很少去粘媽媽,很獨立的。一說起來也真是,那個女人竟然能麵對一條凶狠的野狗而不害怕?”


    “要是你,你會怎麽做呢?”


    冬木看著妻子那圓胖而有雀斑的臉孔,存心逗她。


    “要是我呀,我一定抱著孩子趕快逃走,不過,那條狗還是會追上來的,兩個人都會倒楣。看來那個女人畢竟是很鎮定的。”


    然後,鬱子假裝很鄭重其事地壓低了聲音說。


    “那個太太,在這附近還有很多傳聞呢!”


    “怎麽說?”


    “這是聽眼科醫生井口的太太說的——”


    喜歡到處聊天兒的鬱子,情報來源相當廣泛。


    “阿勉在3歲或4歲的時候,有一隻眼睹因角膜發炎或其他原因使角膜變成了白色。”


    “看不見了嗎?”


    “那隻眼看不見了。那時候隻有等有人捐贈眼角膜用來移植才能治療。但是因為願意捐出眼角膜的人很少,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等得到。”


    “後來呢?”


    “朝岡太太很著急,她每天都在等眼角膜銀行提供好消息,可是卻都失望了。她實在無法再等下去,就跟醫生說她願意把自己的眼角膜移植給阿勉。醫生夫婦聽了都大吃-驚,因為法律上規定隻有死人才能提供眼角膜,如果朝岡太太的角膜移植給兒子,就是犯法。朝岡太太苦苦要求醫生做秘密手術,井口先生一口拒絕了。朝岡太太非常失望,當場就號啕大哭,令人十分同情。”


    “可是,阿勉的眼睛不都還是好好的嗎!”


    “是啊,半年之後,他眼睛的病症像奇跡似地完全消失了,到現在一直好好的,大概是他母親的愛心感動上天了吧……”


    還好!冬木霍地站了起來,熄掉手上的煙,站到朝北開的窗戶前。窗外一片黑暗,冷風夾著小雨。吹得每保樹都抖個不停。


    從這個窗口看不見美那子的家,冬木心裏有點遺憾。他想著想著,美那子的臉孔出現在了黑暗之中。


    鬱子所說的那些話深深地印入了冬木的心裏。


    但是很奇怪,他同時又隻情願看見美那子那種透明感,並希望她保持這種透明感。而不要一些所謂的“母親的偉大”那一類的行為。


    半晌,冬木才發覺自己竟然興奮起來。


    4


    第二天早晨。才過9點。冬木就離開了家門。本來今天應該是上“午班”的。但是他想起昨天在外科醫院時美那子說過今天早上還要帶阿勉擊看醫生。冬木就無法待在家裏了。


    冬木開著車子,故意把速度放得很慢,眼睛注視兩側,露出有所期待的眼光。昨天那又冷又強的風已經停止,春天的陽光照在住宅區的大地上。


    有一些人在趕著上班。冬木看到美那子的背影夾在行人中,就在住宅區出口的路上,那苗條的身體穿著剪裁合身的青磁色的和服。她的步伐很快,而且是孤身一人。


    冬木在十字路口把車停住,正好停在美那子身邊。美那子顯得有點驚訝,直到認出冬木才露出白色的牙齒微笑著。早晨清澄的陽光把美那子的皮膚照得更為透明。


    “昨天的事謝謝您了。”美那子很有劄貌地鞠躬。


    “阿勉今天怎樣了?”


    “托您的福完全沒事了,剛才我還帶他去醫院看了一下,現在送到幼兒園去了。”


    “你——要出去嗎?”


    “是的,我要去三軒茶屋附近的牙科醫院。”


    “我送你一段吧。”


    “這個——”美那子微笑著,似乎不想打擾,但是冬木說好正順路,而且他又把後麵的車門打開了,美那子隻好上車。


    美那子去的牙科醫院是在三軒茶屋到澀穀間的路邊,從住宅區到醫院隻要幾分鍾的路程,這其間冬木和美那子都沒有說話。冬木不知道該說什麽,美那子也很沉默。在醫院門前車子不能停得太久,因此美那子等車一停就急忙下了車。


    第二天早晨,冬木又假裝無意間碰到美那子,當然又順便送美那子到了醫院。其實,冬木是刻意計算好美那子送阿勉上幼兒園的時間而等在路邊的。


    第三天,冬木打開前門,讓美那子坐在自己的身邊。由幹並排而坐,兩人談起話來也比較方便,冬木知道了美那子的先生朝岡隆人是光陽銀行的國外科科長。他們一家有三口人。


    就這樣不知不覺過了10天,這期間,除了早班與晚班之外,冬木都會等到美那子。短短的車程他們並未做太多的交談,但是,他們二人之間卻好像已經認識了好幾年似的。冬木33歲,美那子28歲,或許是美那子成熟而穩重的態度常常使冬木覺得美那子與自己同年,有時並且陷入一種青梅竹馬的錯覺。這種錯覺使冬木覺得自己也變得年輕了。


    到了3月中,阿勉的傷痕完全好了。美那子的牙齒也應該差不多了-一然而。當車子停在醫院門前時美那子卻“咦”了一聲,原來醫院大門上掛著“臨時休診”的木牌,旁邊貼了一張條子,大意是說因家人臨時發生意外暫時休診,明日照常應診。


    “今天看不成了。我們去兜兜風如何?”


    冬木很自然地說了這樣的話。他一想到明天還可以載美那子,不禁掠過一陣快意。美那子看了冬木一眼,有點僵硬地說,“好吧。”提起駕車兜風使冬木很自然地想起了海。戰後數年至小學畢業。冬木都是在能登半島西岸的海邊度過的,他的心裏經常充滿著戀海的鄉愁。和一個心儀的女性第一次外出,他當然要選擇海邊了。


    駛出第三京濱高速公路出口後,車子折向西,沿著公路前進。這一天是周末上午。


    駛過一片綠色住宅區不遠,就可以看到藍空下的相模灣了。車子沿著鴿沼至平塚的海岸來到海邊。


    開進疏疏落落的鬆林間停了下來。


    “我們去散散步吧。”


    “好。”美那子的微笑仍然很擅硬。


    車外的空氣讓人感覺有點兒冷。這裏的海岸線蜿蜒伸展,從左邊可以看到江西,而右邊的海角似乎伸入了雲裏。在這仍然充滿寒意的海邊,一個人影兒也沒有。


    冬木慢慢地走向海灘,美那子跟在後麵。離開馬路越遠,周圍就越發顯得安靜,隱隱約約的海浪聲也越來越清楚了。鬆林被一公尺高的不定形石牆切斷了,石牆之後便是海灘,可愛的海浪就在眼前。


    冬木先跨過石牆等待著美那子。美那子抬起腳略顯遲疑,或許石牆對她是太高了。冬木仲手給她,美那子猶豫了一下,才抓住了冬木的手,然後用另一隻手按著膝蓋,跳過石牆。一個蹣跚,美那子差點兒摔倒,冬木及時抱住了她。


    “啊!”


    美那子發出小小的驚呼,並做出反射性的抵抗。


    但她的身體很快靜止下來不動了。美那子的臉在冬木的瞳孔中放大,他的唇輕輕地壓在她冷而硬的唇上……


    一周後的傍晚,在橫濱港附近一家小小的旅館裏,冬木得到了美那子。和接吻一樣,就那麽自然地發生了,但是他們一點也不覺得淫蕩。要是一個淫蕩的女子反而會偽裝羞恥或假做抵抗的。


    冬木心裏絲毫沒有後悔或罪過的感覺,雖然這是自6年前結婚以來頭一次和妻子以外的女性發生關係。他確確實實覺得這是認識美那子之後勢必發展成的結局。


    美那子的臉輪廓分明,她的身材修長,雖然略瘦了些,但脫去衣服卻又顯得成熟迷人。她溫柔的姿勢吸引著冬木,似乎在等侍著他的侵入。當他感覺到這一點時,久違的新鮮而強烈的激情湧上全身心,他再也無法自拔了。


    這以後。每隔5天或一個劄拜。在阿勉的幼兒園還沒有放學的午後,冬木又正好不當班時。兩人便相聚在一起。冬木要是值晚班。第二天必定休假。


    他們便一早就到海邊去兜風。經過東名高速公路到大礬海岸,車子停在真鶴岬。早春的海邊渺無人跡。


    33歲的冬木與28歲的美那子常常像20歲的少年少女,席地坐在沙灘上看海,一邊說著知心話。


    他們的話題總是與兩家人有關。從冬木的身份看,美那子家庭所發生的事。他是沒有插足的餘地的。美那子雖然也了解這一點,但她還是想說出來,這樣心裏才好過。


    “我先生和我之間。好像沒有這種情緒。”


    美那子說話的時候眼睛凝視著前方,她似乎在想更適當的說法。


    美那子出生於九州福岡市。她和朝岡是經由相親而結婚的,婚前她一直都住在福岡。


    美那子的伯父在光陽銀行任職。是朝岡的上司。


    他看朝岡這個人不錯,便替他們兩人做媒。由於東京和福岡距離很遠,美那子和朝岡相過一次親以後,也沒有再深入交往,就決定嫁給他了。


    “朝岡比我大9歲,這一點使我有些不安,但是他的人品和條件,確實沒有什麽缺點……我自己隻是短大畢業,又沒有一技之長。”


    “實在太單純了,你們女人那麽容易就把自己的一生委托給一個男人。”


    冬木以帶嘲弄的口氣說著,但是他也覺得很意外,聰明的美那子,竟也會在被動的情況下與朝岡結婚。


    “我父母很早就過世了。好在伯父伯母把我撫育成人。他們的教育很嚴格,我不敢拂逆他們的意思,因此……”


    說到這裏,美那子的雙頰突然變得緋紅,露出羞怯的表情。這是冬木頭一次見到她這樣。


    “你的意思是說另外有意中人。因此失戀了。”


    “不是,沒那麽嚴重!”


    美那子微笑著接下去說。


    “短大畢業後,我去補習英文。在公共汽車上有個男孩每天給我一封信,並且和我同一站下車,他的熱情有點兒叫我吃不消……”


    但是美那子最後卻嫁到東京了。


    “那個男孩子不就失戀了嗎?”


    冬木對於這樣的話題比對她的家庭感興趣。


    “那個人後來怎麽樣了,自殺了嗎?”


    “不至於吧,不過那個丹野……他叫丹野蜻久,聽說後來一直都是獨身,沒有結婚……”


    美那子雙眼凝視著遠空,似乎在回憶著那段甜美的日子。


    “你先生知道這件事嗎?”


    “不知道,在福岡他沒認識人,我也沒有必要告訴他。”


    然後話題又回到美那子的家庭。


    美那子雖然有所保留,但冬木可以想像朝岡是個十全十美、沒有差錯的丈夫。他認真穩重,從不酗酒,每天按時下班回家。


    “你的家庭實在是很美滿啊!”


    冬木確實沒有半點兒諷刺的意味。如果隻聽美那子所敘述的家庭狀況與朝岡的為人,的確稱得上美滿二字。


    “先生是個正派的人,阿勉又是個好孩子,這樣的家庭真是沒的挑了。”


    “才不是那樣!”


    美那子聽了冬木的話卻突然變得很激動,眼睛睜得大大的,鼻翼翁張,不一會兒,卻又垂下頭來,鬱鬱地說:


    “我雖然生為一個女人……但是,我卻缺少了最重要的東西……”


    隨著聲音越來越小,美那子把頭轉過去。


    冬木覺得很意外,他抱住了美那子。美那子雙唇緊閉,眼角滲出淚珠,雙頰的肌肉拉長。冬木知道美那子一定有很大的煩惱——看到她的表情,他反而不好問什麽了。冬木本來想問問阿勉的事也打住了。他覺得美那子對阿勉的態度好像很漠然。


    赴越南的兩天前,冬木約美那子到他們最早去兜風的鴿沼海岸,此時他們已認識一個半月,發生親密關係已有20多天了。


    他們在春寒料峭的午後在海邊散步了一會兒,然後來到旅館內。


    這一天他們表現得特別熱情。兩情繾眷之後,充足感與虛脫感奇妙地交織著。冬木的心裏頭一次產生別離的感覺,要是萬一無法活著回來……想到這裏,他的心就隱隱地有一種痛楚。冬木用手撐著頭,發現美那子的眼裏正張大地凝視著空間的某一點,似乎在想什麽。


    “你在想什麽?”


    美那子被冬木一問,才緩緩地把頭轉過來,看著冬木的臉孔。


    “好像夢一般。”


    “夢……?”


    “你彌補了我所欠缺的東西……”


    美那了說話的口氣是茫然的,好像唱歌一般。她的眼裏又出現了上回那種苦惱的神色。


    “你究竟缺少了什麽東西?”


    冬木坐起來,性急地問道。


    美那子也坐起來,看了冬木一眼,嘴唇微微地動了一下,卻迅速地把臉埋在冬木胸前。


    “我望你平安回來。”


    “當然……”


    冬木用力擁抱著美那子,雙頰摩擦著。美那子的淚水流下來,卻沒有發出抽泣聲,這樣更適合美那子。這時,頭一次見麵時產生的那種不可思議的透明感,再次浮現拒冬木心頭。


    自己所愛的也就是美那子的那種透明感吧,那種無時無刻都存在著的不可思議的透明感……


    冬木獨自回味著與美那子溫存的時刻,卻又不得不將思緒拉回現實,美那子為什麽會……


    朝岡那紅濁的眠睛仍然望著十字路口的人群。


    “你說你太太是10天前離家出走的嗎?”


    “是的,6月3日晚上。”


    朝岡簡短地回答了冬木的間話後,視線立刻又移向人群。好像在這個時候。美那子會突然出現在人群中似的。


    6月3日那天,正好是冬木出事故的第l3天,也就是誤報冬木屍體被發現的第4天。或許是因為冬木的“死亡”使美那子感到絕望而做出了意外的舉動吧。不過這樣的想法很快又被否認了。為什麽美那子會丟下愛子阿勉而不顧呢?她沒有理由把阿勉丟下不管呀。


    為什麽?——找不到答案的疑問使冬木陷入混亂與焦躁之中。


    5


    翌口下午,冬木前往離住所近約一公裏左右的玉川警察署。因時值梅雨期,玉川署附近商店街的道路上,來來往往的主婦都撐著傘,匆忙地走著。


    路邊的景色,冬木大約有兩個多月都沒去注意了、因為他的心中完全被美那子所占據了。


    美那子實在沒有離家出定的理由。像“離家出走”這樣衝動的行為,不應該發生在美那子身上……


    聽了朝岡的話之後,冬木的腦於裏起先是一片混亂。


    然後變成一個疑問。美那子真的是出於本意而離家出走的嗎?是否有受製於他人的強製或暴力而離家之可能性?


    昨天聽朝岡所說,事情的發生過程是很簡單的,美那子在l0天前的6月3日。留下一封信而離家。


    不過憑什麽朝岡推定是夜晚,以及信裏麵的內容寫些什麽等等,都是冬木急欲知道的事情。


    然而,冬木無法向朝岡追問更多的事。朝岡也要顧及他的社會地位,盡量不把事情公開,即使像冬木的妻子鬱子那樣的包打聽,恐怕也還不知道美那子失蹤的事情呢。


    但是,不論朝岡如何保密,他總該向警察署報案,並請求尋人。所以,冬木隻要向轄區警察署問一下。應該可以知道更詳細的事情。


    這是玉川署的轄區。冬木3年前調到外信部之前在社會部工作。曾經和警察建立了很好的關係,認識了不少警察朋友。尤其是玉川署的白井刑事,因為住家離得很近,時有往來,已非泛泛之交。最近還聽說白井己從搜查一科調升至防犯科任科長。


    玉川警署與消防署、郵局等並列,是一棟米黃色的古老建築。


    由於在出門前曾通過電話,白井立刻把冬木帶到辦公室屏風後麵的小會客室。白井大約40多歲,額頭寬闊,眼睛大而靈活,看起米精力充沛,態度親切。


    冬木和白井談了一下越南的話題後,很快便簡潔地陳述了他來此地的目的。


    “我想,應該在這裏申請尋人啟事的吧……”


    冬木向白井說明了朝岡美那子離家出走的事,他表示由於自己和朝岡隆人頗有情誼,又念阿勉年幼無人照顧,故代為打聽尋人的消息。


    “有,有,在這裏。”


    白井立刻從檔案櫃裏取出一本厚厚的檔案夾。


    翻了幾頁,便找出朝岡隆人的尋人申請書,是屬“非公開尋人”類。


    白井把檔案放在桌上,讓冬木自己詳細閱讀。首先映入冬木眼中的便是美那子的照片,她穿著和服,頭發攏上去,這是冬木很熟悉的打扮。美那子垂著眠睛微笑著,但是照片看起來卻有沉悶感,或許是影印的緣故吧。背景和人物都是黑色的,輪廓也顯得很模糊。美那子的離家出走刺痛了冬木的心。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尋人申請書分成“一般公開”與“非公開”兩種,這是冬木老早就知道的。“一般公開”是在人多而熱鬧的地方,例如在酒吧或美容院、公園、戲院大門口張貼醒目的尋人啟事,而“非公開”的作法,隻有在警察機關內才有尋人啟事,這是基於本人和家族的社會地位,不願把事情張揚開來。其實兩者的目的都一樣——把人找回來。非公開申請書除了警察等有關人員,第三者沒有看到的機會。白井與冬木是好朋友,所以才特別通融了。


    冬木再往下繼續閱讀記載事項,


    離家人


    朝岡美那子。l942年l2月l日生(28歲)


    本籍


    東京都目黑區中目黑五丁目xx


    住所


    東京都世田穀區深澤一丁目xx


    離家日期


    l97l年6月3晚上8點30分


    特征


    身高l6l公分。中等身材,臉孔稍長。皮膚白皙。說話緩慢。


    服裝


    藍色小條紋的衣服,鞋子亦同。


    攜帶物


    黑色皮包,黑色小型皮箱。


    本人係福岡縣福岡市出身,如有人知道朝岡美那子的消息請與當地警察署聯絡。


    申請人


    東床都世田穀區深澤一丁目xx朝岡隆人(70l-835x)


    受理署


    五川警察署(70l-5llx)


    冬木把檔案交還給白井,並且問道。


    “這份申請書是何時填寫的?”


    “6月4日傍晚,就是美那子離家出走的第二天,可能她先生想了一天也想不出什麽線索才來報案的。”


    “原來如此。但是,他又如何知道離家的時間是晚上8點半呢?”


    “當她離開時,正好有人看見。”


    6月3日晚8點半左右,路燈照在社區道路上,視線很清楚,附近藥局的者板親眼看到穿著藍色和服的美那子提著一個小皮箱,走向汽車站的。這是朝岡打聽出來的,之後白井也直接詢問過藥局老板,確認了這個證言無誤。


    “朝岡家的那個孩子一向習慣於8點鍾就上床,朝岡先生平常都在7點鍾回到家裏,而那天正好開會回家比較晚。美那子是在孩子睡覺之後,先生還沒有回來的這段時間離家的。”


    白井一問有瞪著雙眼說話的刁慣,現在也不例外。一直注視著冬木。


    “據說還留下一封信吧?”


    “有的。”


    “信上寫些什麽呢?”


    “寫得很簡單,隻是拜托先生照顧該子,並且把她忘記等等。”


    “筆跡是她本人的嗎?”


    冬木突然想到這一點。


    “沒錯。”白井似乎了解了冬木的用意而露齒微笑起來,冬木似乎也想得太多了。


    “平常離家出走的案件,我們調查的範圍也就到此為止。最近很流行失蹤事件,我們防不勝防。警察積極搜查的對象是患有精神病或有自殺之可能性的離家出走者。至於誘拐或綁架則必須有具體的線索才能確定。”


    “朝岡美那子的情況不屬於這些吧?”


    “是的。可以這麽說。”


    “但是……雖然不屬於上述情況。可事實上也有可能被綁架。或變成殺人事件呢?”


    “當然有可能。”白井看著冬木說。


    “起初沒有任何線索,隻認為是單純的離家出走,但是最後變成凶殺對象的被害者的例子也曾經有。所以,最初階段的情況不足以做為判定結局的根據——不過,朝岡美那子嗎。有人目擊她獨自一人提著皮箱,而且還留有書信。應該不可能……”


    “確定所留書信是她親筆所寫的了嗎?”


    冬木重複著這個問題。


    “呃——我剛才說過,本來是不必調查筆跡的,但是朝岡家的生活水準相當高。美那子又是短大畢業,不應該像別人一樣,毫無責任地離家出走,所以我還特地調查了一下。”


    “我把所留書信的筆跡與他家的家計簿、便條等對照,確實就是她親筆所寫的。或許她與附近鄰居沒有很深的交往。別人對她沒有什麽惡評,她對孩子的管教也很好。可以說是個賢妻良母吧。”


    白井可能也調查過朝岡隆人的職業與為人,從他身上也找不出值得懷疑的要素。朝岡隆人工作認真,很少喝酒,也從來沒發生過什麽緋聞。


    “本人和先生方麵都找不到任何離家出走的原因,很可能就是近來流行的典型蒸發事件。”


    說到這裏,白井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在這10天之間——到今天已經是第11天了,難道沒有一點兒消息嗎?”


    “沒有。朝岡先生出於他的社會地位,不願把事情公開,不過為了早一天能找到妻子,他每天晚上拿著太太的照片到市區的酒吧挨家尋訪。”


    “怎麽,是去酒吧?”


    “是啊,最近這種例子很多,年輕的母親丟下先生、孩子,跑到色情場所。”


    “……”


    “朝岡先生找不出他太太離家出走的理由,既不是為了男朋友,也沒有和其他人發生糾紛,離家時身上也沒有帶多少錢,生活立刻會成問題,所以很有可能到色情場所賺錢。朝岡每天下班後到托兒所把小孩接回家,吃過晚飯小孩上床後,他便拿著美那子的照片到處跑,如果市區內找不到,他打算到她的故鄉福岡徹底尋查。”


    冬木想起昨天在十字路口看到的朝岡,全身疲憊,眼睛布滿血絲,原來是為了尋找美那子。冬木至此才打消了對朝岡的疑惑。


    “母親心裏所存在的母性本能有時會出現淡漠的現象。這種現象並不隻限於人類的女性。”


    白井把申請書放回檔案櫃中,然後點起一支煙。開始用話家常的口吻與冬木閑聊。


    “我看過的某本雜誌報道,有一所動物園。母袋鼠常出現拒絕用袋子飼養寶寶的現象。工作人員把袋鼠寶寶放回袋裏。母袋鼠立刻又把它抖出來。袋鼠寶寶在發育時期又非得在母袋鼠的袋子裏生長不可。”


    “那怎麽辦呢?”


    “沒辦法呀。工作人員隻好用布做一個類似的袋子綁在柱子上。然後把小袋鼠放入袋子裏飼養。這給工作人員帶來許多麻煩。”


    “啊……”


    “這篇文章中還敘述了母親之所以喪失母性。都是受到‘文明公害’的影響。你沒發現最近的女性都在積極爭取女權,她們認為女性是強的。而母親是弱者。”


    白井說到這裏。又兀自笑了起來,


    冬木想起了淪為戰場的越南農村。他所看到的都是生死一線的戰場,母親們常常為了保護自己的子女而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


    反之。在物質與文明二者皆不缺乏的國家裏,不論人類或動物對於生命的安危與食物的獲得都己麻木。甚至於連母親的天生的母愛也逐漸談化了。


    不過……美那子不至於受到此種“公害”的影響吧?美那子張開雙臂麵對野狗的情景又再度映入冬木的眼簾。


    但是,美那子還是離家出走了……正想到這兒,白井的話打斷了冬木的思緒。


    “不管文明的公害如何,最近的家庭主婦日子也太好過了,隻有上班的婦女才能了解社會的競爭是如何激烈。讓那些擅自跑到酒吧工作的媽媽們體驗一下生活不容易的滋味也好,這樣才能叫她們醒悟到能夠在熱愛自己的男人的保護之下生活才是最幸福的。”


    這番話又點醒了冬木。美那子曾經說過有一個愛她的男性,他即不是朝岡也不是冬木。這個男人叫“丹野蜻久”。雖然美那子隻提過一次,可他確實記住了叫“丹野蜻久。”沒錯兒。美那子的離家出走和“丹野靖久”有沒有關係呢?


    一些疑問剛消失,新的疑問又產生了。美那子的失蹤,是否有著自己無法想象的背景?陰暗的預感再度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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