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左肋到手腕,縫了數針。護士將雪白的紗布敷在傷口上,然後用繃帶包紮起來,一位中年醫生自始至終注視著傷口的處理情況。忽然,他的目光轉到了桌上的新病曆卡上。長著薄薄的胡髯的臉,露出了凝思的表情。


    “真的,我想打開一大聽菠蘿罐頭,因為找不到開罐頭工具,就用刀子去開,結果不小心滑到了手上。”


    立夏子把剛進醫院講過的話又重複了一遍。醫生將目光從病曆卡上移開,抬起臉來。他用帶有倦意凹陷的眼睛,從立夏子的臉、剛包紮著的左腕、沾上血跡的襯衣、到褲子的下沿,上下打量著。


    接著,在醫生的唇邊,露出了一種苦澀的笑。女性的麵龐、女性的聲音、女性的名字,可為什麽穿著男人的衣服?


    即便是個男人,也是個奢移浪蕩的年輕人,醫生在心裏這樣想。總之,這個生活在非正常世界的人,要麽是因爭風吃醋致傷,要麽就是個變態的性欲狂,因為刀傷下重,所以毋須報告警察局了……


    得出這樣的結論後,醫生摸著自己的下巴,矚咐道:


    “好了,以後注意點,——不要讓傷口化膿,過兩、三來看看。一周後就可以拆線了。”


    “好的。謝謝您。”


    立夏子對這種奇妙的辭別,沒有感到什麽不安。


    已經過了午夜零點。位於青山五號街交叉路口附近、某國大使館內側的外科醫院,沉浸在寧靜之中。因為外掛指定急救醫院的牌子,所以到了這般時分,院方仍然實施了對立夏子的治療。因為急救病人不多,走廊裏的燈也隻開了幾盞,顯得非常昏暗。


    隻有空曠的接待室裏的螢光燈,發著令人目眩的光。把立夏子從暴徒手中救出來的高個子男人,坐在那裏正在吸煙。


    他身著薄灰色運動衣,看上去人顯得很魁偉。是他首先發現鮮血從立夏子的左臂的袖管裏流了出來,也是他從出事現場步行十五分鍾。把立夏子送到了這所外科醫院。


    他見立夏子從急救室出來,便轉過頭來。那是一張被太陽曬黑了的嚴峻麵孔。年齡三十歲左右。烏黑的眉毛和那透著耿直氣質的明亮的眼睛,構成他麵部的主要特征。


    他把視線移到了立夏子的繃帶上。


    “怎麽樣了?”


    “沒什麽,縫了幾針,醫生說過兩、三天再來看看……”


    “真的不向警察報告嗎?”


    這是從出事現場到這裏以來,第一句涉及本案的話。


    “即使報告,大概也抓不到凶手了。”


    這次立夏子也來了個曖昧的微笑。


    “為什麽?犯人的刀子正落在我們手裏呢!”


    他從上衣的口袋中,把剛才在路上撿起、收藏好的一把登山刀取了出來.它已經被用白色的手帕包好了。


    “那人……是個素不相識的男人,最初我以為他是來刺殺我的。當時,我想把他引誘過來,可是他並不把我視為對手。發現他對你……於是我就奔了過去。就是這麽回事,現在你去報告警察吧……”


    立夏子在沉思。即使要報告警察,事先也要看清敵人的麵目,可是……而且現在同警察接觸的活,猶如自投羅網。


    “醫生問你什麽了?”


    “開始,簡單問了一下。後來他在詳細間時,我因事情複雜,一時難以講請,就謊說自己切的,他好像也相信了。”


    “是嗎……”


    那個男人好深考慮了一下,繼續望著立夏子。


    “好吧,回家去吧。”


    “實在給您添麻煩了。”


    立夏子再次行禮致謝。


    “你住在什麽地方?”


    “澀穀的……登上宮益坡道那個方向。我乘出租車回。”


    “那我把你送到車輛通行的地方吧。”


    “謝謝。”


    那個男人伸手去取搭在長凳上的沾上血跡的男上衣時。


    立夏子急忙搶先拿到手裏。


    立夏子同他並肩沿著漆黑的道路,向青山大道方向走去。


    “不疼嗎?”


    過了一會兒,男子問道。


    “不。”


    被繃帶包紮的手有些麻木,但並不感到疼。可能是神經緊張的緣故吧,在這之前的疲勞感,早就奇跡般地消失了。


    又默默地走了一程。


    那個男子很躊躇地問值。


    “你——”


    “對不起,您叫什麽名字?”


    “野口。”立夏子回答。


    這是對雪乃開始時用的名字,在醫院的病曆卡上填的也是它。


    “我叫瀧井,……我提的也許是個沒禮貌的問題。”瀧井一邊微笑著一邊問:


    “野口君,你為什麽穿男人的衣服?”


    立夏子想,他早晚會問這個問題,於是從醫院接待室一出來,她就搜腸刮肚地尋求著對這個問題的答案。


    “也沒什麽特別的原因……近來,不是很多人都打扮成讓人分不出男女的樣子來嗎?”


    因實在找不出恰當的理由,隻好這麽應付了。


    “不過,看上去也真有些怪模怪樣的,”立夏子未加思索地又補了這麽一句,好像此話說得有些多餘,她的臉都紅了……


    瀧井沉默著。


    青山大道上,來往車輛川流不息。


    “現在已經安全了,我就從這兒坐車回去。”


    立夏子抬頭望著瀧井,如果他提出送自己回家,那反到麻煩了。今天晚上,是打算到文代家住宿的。


    “給您添麻煩,真是過意下去。”


    立夏子恭恭敬敬地行禮致謝。


    “好的。一路當心,”意外的是,瀧井爽快地作了回答,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麽,忙從口袋裏取出了那把用白手帕包著的登山刀。


    “這是幹什麽?”


    立夏子考慮了片刻,又說:


    “也好,我先帶回去。”說著將刀接了過來。


    她想,或許什麽時候,這刀會成為證據的。


    “喂……”他用剛才打聽立夏子名字時的很客氣的語調問:


    “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想請您把聯絡地址告訴我,好嗎?因為……說不定什麽時候會用得上。”


    說完,他好象有些慌張,忙去掏自己的褲袋,拿出一張名片來。


    “這是我的名片。”


    在遞過來的名片上,印著“東陽建設株式會社、設計部、瀧井修”。


    立夏子借瀧井的圓珠筆,在另一張名片的背麵、寫上了澀穀公寓的地址和野口津子的名字。


    想個假名還好辦,連地址都編造成假的,就沒那麽容易了。於是她如實地寫下了她的公寓的地址。短時間內消失的倦意,在他們分手時,又悄悄地向立夏子襲來。


    但是——就在還給瀧井名片的同時,立夏子突然感到有某種記憶複蘇了。不,說記憶並不確切,也許是立夏子活動著的意識所產生的一種幻覺吧……


    “喂——瀧井君,你對刺殺我的男人,也許有什麽線索吧。”


    啊?!他突然睜大了眼睛。


    “為什麽?”


    “剛才……那個男人逃跑的時候,你不是喊他‘岩田’嗎?”


    他眨了眨眼睛。過路的車燈,晃照出他那驚慌失措的神色。


    “當時,是隨口說的。”


    沉默了片刻之後,瀧井慢慢地說道:


    “沒什麽特別的根據,因為剛才的那個男人同我認識的一個男人很相似。”說完,他撇了撇嘴角。


    “那麽,再見。請多保重。”


    瀧井把記了東西的名片收到自己的上衣口袋裏,隨後稍微做了一下解釋就轉身走開了。


    “沒什麽特別的根據……與我知道的一個男人很相似”——瀧井的話,一直紊繞在立夏子的腦海裏,那個人的名字為什麽不叫岡田、龜田什麽的,偏偏叫“岩田”呢?立夏子時常在視野模糊、渾身乏力的狀態下思考問題。


    難道對這位與眾不同的女子下毒手的男人,是岩田周一嗎……


    野口律子講要回家,為什麽卻向相反的方向走去?瀧井一邊毫無目的地走著,一邊反複思考著這兩個問題。


    瀧井幾次自問自答,但都沒有得出結論。當時在黑暗中拚搏時,隻有抓住他的脖子,拉到眼前,才能辨認清楚。可是那時,對方右手操刀,自己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那把刀子的起落上了:敵人是誰,根本沒有考慮的餘地。


    會是岩田嗎?這個問號在瀧井的頭腦裏一閃而過。


    跌落了刀子的對手,拚命地從瀧井手中掙脫,就在他打算跑開的一瞬,他的西裝的布料及款式跳進了瀧井的眼中。


    在藏青色底色上,印有綠色和胭脂色交織的細細的方格花墳。在那種暗度下,雖不能識別得很清楚,但是瀧井的眼睛清清楚楚所捕捉到的,是在自己流動著的感覺中印著很具特色的格子圖案。聽說岩田為自己的部下說媒,那個人去東南亞旅行結婚歸來,作為答謝禮物,將這塊布料送給了岩田。那件衣服就是用它縫製而成的,因為它與國產貨有些不同,瀧井雖然隻見過一、二次,但已經將它深深地留在了記憶中。而且,聽姐姐說,大約五天前,確切地說,就是九月十一同上午八時左右,岩田出家門的時候,好的就是這件西裝。


    在瀧井的印象中,岩田周一比他小五歲,今年三十六歲。他在考試參考用書和商業用書的出版社的庶務科工作,是公司的中堅力量。因為他是瀧井的姐姐禮子的丈夫,所以瀧井稱他為“姐夫”,偶爾不注意也會剛他“岩田君”,這種稱呼,隻是在一瞬間脫口而出……


    無論怎麽冥思苦想,也無法得出結論。思維好不容易告一段落時,瀧井馬上從上衣口袋取出香煙來。


    青山這一帶,美術商店、陶瓷店、灑脫的百貨店等等鱗次櫛比地排列著。這是一條頗具豪華氣派的大街。


    現在店子都關著百葉窗,隻有俱樂部和酒吧問的霓虹燈還在閃閃發光。車子很多,但幾乎沒有行人。


    瀧井被香煙嗆了喉嚨,感到嗓子發幹。於是他走進一家餐廳。


    這是一個連櫃台和餐桌隻有三張台麵的不起眼兒的小店,但生意卻很興隆。


    瀧井坐在靠門口的高板凳上,讓年輕服務員拿來兌水的酒。冰冷的液體一流進喉嚨,疲勞和酒精混合在一起的快感,漸漸地在全身擴散開來。


    瀧井在櫃台邊托著雙腮,眼前浮現出將事態告訴姐姐後,她那雙哭得發紅的眼睛。


    十二日的上午和下午,瀧井兩次接到姐姐打到公司的電話.他巡視完四穀的高級飯店的施工現場後,便直奔學藝大學的姐姐家。他們住在一所出租公寓裏,一家三口:岩田、禮子和他們五歲的兒子朗。


    瀧井趕到時,六點剛過。外甥朗因患感冒,已經睡了。


    “修君,真是不得了了。”


    在餐桌旁邊,姐弟倆一打照麵,禮子就歇斯底裏地叫起來,紅腫的眼睛,又溢出了新的淚水。她麵色蒼白,臉上的化妝粉已經變幹,如同長了霜那般粗糙。


    “岩田公司的人說,今天上午他會去公司的,可是……”


    “您沒打聽他們跟姐夫取得了聯係沒有?。


    在打給公司的電話中,禮子隻是含混地問了一下,然後說了句“希望他無論如何要回趟家”,就把電話掛了。


    “唉——直到現在仍然情況不明。看來這事非同小可。


    岩田從昨天晚上就失蹤了。”


    “失蹤了?一一昨天晚上沒回家?”


    “是啊,開始我認為他有什麽事……以前他很少在外留宿,即便有、他也會打個電話說一聲的。可這次……真讓人為他擔心。”


    禮子勉強說完,就用力咬緊了嘴唇。話語中,似乎含有某種受騙的味道。為了促使禮子講下去,瀧井一直默默地注視著她。


    “上午十一時左右,公司打來了電話,說今天上午公司有個會議,可是卻沒有看到岩田的影子,不知為什麽……聽說一定要拿到岩田保管的文件……到處找他,也沒有聯係上……”


    “那麽,我去打聽一下。”


    “唉——隻能請公司幫助了解一下與工作有關的單位了。至於其他地方,要麽是吉祥寺媽媽家,要麽是你的公司。為了慎重起見,還給你掛了個電話呢。”


    “啊——瀧井以困惑的表情望著姐姐。剛才禮子說為了慎重起見先向自己打聽一下,這不是很自然地道出了日常岩田和她的關係嗎?瀧井對比自己長兩歲、但閱曆淺、膽子小、宛如自己妹妹般的姐姐禮子,不知為什麽,總是放心不下。姐姐和岩田之間,雖然沒有反目過,但在感情上,很難說得上親密。


    使瀧井感觸最深的,就是岩田對任何事情都持冷漠態度,簡直讓人很難與之相處。因此,獨身的瀧井,即使到姐姐家來,也很少與岩田一道這餐。所以,平時岩田不打招呼就外出了的話,禮子一定想不起要去問弟弟瀧井的。”


    “岩口在東京沒有親戚,公司以外好像也沒有特別親密的朋友……”


    “這麽說,沒有什麽線索了?”


    “是啊。今天代理科長特意來這,昨天傍晚六點左右,岩田從公司出來,再也沒有回去,誰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聽說,他在工作上,與其他單位也沒有任何聯係。”


    “簡直想不出他突然出走的理由。”


    “出走”這個句,在日常生活中經常聽到,所以瀧井也沒留意。但此話用於岩田,在禮子聽來,則感到十分不自然。她的臉神經質地抽動著,並且拚命地搖著頭。


    “那麽,也許在什麽地方出了事故,我們還是先報告警察署吧……”


    禮子說話的時候,抬頭看了看掛鍾。據她所說,岩田失蹤已超過二十四小時了。


    “是啊,如果發生了萬一,還是提出搜索申請為好。”


    瀧井朝外甥休息的房間看了看。


    “姐姐如果脫不開身,那就我去吧。”


    “那好,拜托你了……”


    禮子深深地鞠了一躬。她那迷茫的神色,給瀧井留下很深的印象。


    瀧井看著禮子,欲問又止。


    禮子的視線落到了側靠著的桌子上,她凝視了一會兒說道:


    “我對公司的人什麽也沒有說,可是……我預感到發生了什麽不祥之事。”


    “那,什麽?”


    “這兩個多月來,我總感到岩田的神情有些不對頭,晚歸的日子越來越多,在外麵留宿也有多次。不過,那則他一般都會打電後來告知。而且每次一進家門,就說參加公司的娛樂旅行去了什麽的,聲明未在家過夜的理由,岩田主要是搞公司的內務性工作,按理說與外界幾乎沒有什麽聯係。”


    這番話,使瀧井想起了剛才禮子在觸到丈夫外宿時的微妙口吻。


    “他常辯解說自己在外麵工作忙,可是回到家裏仍然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兒子同他講話,他也是答非所問……


    “我感到岩田不是因為工作,而是被其他什麽東西鬼迷心竅了。我真的是毫無辦法啊。”


    禮子有可能想說岩田招女人了。


    “但是,姐夫除了整天思慮重重以外.還有沒有其他情況,比如說,有人打來奇怪的電話啦什麽的……”


    禮子慢慢地搖了搖低垂的頭。


    “我不可能猜測得那麽準確,但是,我心裏有數。


    岩田並不是真心愛我才同我結婚的。從前,在故鄉福岡,他好像有個戀人。不知為什麽沒有同那個女人結合,而來到東京和我結婚了。生了朗以後,他仍然忘不掉那個女人。所以……我知道遲早會發生這種事的……”


    說到這兒,禮子用手捂住臉,像少女受了委屈那樣,大聲哭泣起來。淚水從手指間流了出來。


    對於岩田周一的經曆,瀧井有所了解。


    岩田周一生於九州北部,福岡私立大學畢業,在老家的印刷廠工作了四年左右,大約十年前隻身來到東京,在一家小小的出版社就職。因為被現在的“教旬社”吸收為會員。所以他就調到了現在的公司。


    同禮子相識,是來東京不久的事。


    禮子高中畢業以後。在位於銀座的教旬社附近的商事公司工作。因為在飲食店和食堂多次與岩田見麵,彼此慢慢熟識起來,兩個人在六年前的秋天結了婚,第二年生了朗。如果仔細推算一下日期,禮子的妊娠好像是迫使岩田同禮子結婚的原因。但即使如此,在發生今天這件事之前,這個家庭仍不失為一個安定的家庭。不過,說岩田在福罔有戀人等等的話語,對瀧井說來,這倒是初聞。


    沈井和禮子的雙親都還健在,父母同兄長一起生活,住在吉祥寺。父親和哥哥都是職員,岩田同他們之間也隻是泛泛的往來。可以這麽說,在岩田周一的心靈深處,的確藏有一個不為任何人所知的陰暗的角落。


    “福岡方麵打聽了沒有?”


    待禮子鎮靜下來後,瀧井問道。禮子無力地搖了搖頭。


    “沒有聯絡地址。聽說他父母雙亡,表弟在農村,他來東京以後,好像從來沒有回去過。所以……”


    從禮子的表情上看,好像福岡方麵不會有什麽問題。


    沈井向禮子借了張岩田最近的照片。


    岩田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眼睛微陷,一眼看去,好像是那種安分守己、靠工資生活的老實人。


    拿著照片,瀧井來到碑文穀警察署,辦理了申請搜索的手續。近年來,離家出走的人數激增,這幾乎成了一種社會風氣。正因為如此,對於既不是未成年的孩子,又不是精神病患者的岩田的失蹤,在不具備特別犯罪背景的情況下,是不能期待警察采取多麽重大的搜索行動的。


    瀧井從負責接待的警官的態度上,得出了這個結論。


    所以,岩田在失蹤前兩天即九月九日下午,到過南青山住宅街,這個對岩田所知的最後一點線索,也就沒有向警察說明。


    在遞上搜索申請書的那天,瀧井沒有回阿佐穀的單身公寓,而是住在了姐姐家。當晚,仍然沒有岩田的音訊。


    第二天早上,他到位於大手街的公司上班。午後,姐姐又打來了電話。


    “今天,公司的科長來電話說……”


    電話裏傳來了禮子嘶啞的聲音。


    “科長為了慎重起見,再次向公司的人打聽岩田的下落。編輯部一個叫佐伯的人說。四天前,在南青山偶然碰到了岩田。聽說佐伯與岩田年紀相仿,隻是工作性質不同,是個很可靠的人呢……”


    “南青山?”


    “是的,九日下午四時左右,在南青山的住宅街上,他看到了從對麵走過來的岩田……聽說那天佐伯是到照像館去,回來的路上遇到的。佐伯當時還想,庶務科的岩田怎麽這個時候在這裏呢?他無意中問了一句,岩田神色慌張,搪塞了一句就匆忙走開了。因此,佐伯君還以為他在什麽私事。


    還責怪自己不該同他打招呼呢?他說,現在很後悔,當時沒問清楚……”


    “科長江說,在南青山沒有任何一個單位與岩田的工作有關係。而且九日下午三點多鍾,岩田自稱頭痛便請假提前下班了.不過,去南青山這件事,科長也是第一次聽說,”瀧井深思著。


    “唉,這件事最好是報告警察。”


    大概是因為禮子沒有真接與警察打過交道的緣故,所以他覺得最可依賴是警察。


    “好。就這麽辦,”瀧井簡潔地回答。


    那天下午,天色已晚,瀧井離開禮子家,又趕到西銀座的教旬社訪問佐伯。平時,瀧井上午在辦公室從事設計工作,下午到施工現場轉一轉。作為設計部一組的主任,瀧井不管多忙,擠出點幹自己事情的時間,總還是做得到的。他打算再了解一下佐伯還有沒何其他新情況。比如九日下午,他遇到岩田的確切場所等等。


    來到佐伯處,他說遇到岩田是在從青山五號街、與乃木坡道及三號高速公路之間的那一地帶。因為佐怕經常出入那家照像館,所以很快就給瀧井畫出了一張詳細地圖。


    正好佐伯所言,這是一條能使人聯想到高級生活圈子的都市住宅街,閑靜的路麵上,映照著初秋的夕陽。


    瀧井在佐伯指點的道路上徘徊了幾趟,最後走進位於街角的一家酒店,在店鋪的酒類貨架旁邊,也擺著香煙,牆角還放著一部公用電話。這是一個精巧、整潔的小酒店。


    瀧片拿出岩田的照片向店家打聽,不料競得到了意外的收獲。


    “啊——這個人,最近常到我們店買買香煙,打個電話什麽的,”一個工作服上係著一條很長的圍裙、樣子姓像雇員的年輕人,用明快的語調回答。


    “是的,是七月末開始來這兒的,他經常一個人在這條路上走來走去,有時是白天,有時是夜晚,夜裏有時也……”


    如果從七月末開始的話,那離現在是一個半月。同禮子所說的大約兩個月以前,岩田的情緒開始有所變化,時間大體上是和符的。


    “知道他到什麽地方去嗎?”


    “嗯——有天傍晚,我給朝永先生家送啤酒,看到他正從朝永家的門口經過,”“朝永先生家?”


    “從那個牆角往左拐,走一會兒,外麵有石牆的房子就是。”


    “他從事什麽工作?”“呀,詳細情況我不了解,但聽說在日本橋那邊的一家公司工作,他好像還是社長呢。”


    青年對瀧井提出的問題,本來有些疑惑,但出於好奇,還是爽快地有問必答了。


    “最近一次見到他是什麽時候?”


    瀧井最後問道,這個問題青年記得不準確,但好像並不比佐伯遇到岩田的時候更近。


    那天,瀧田隻在遠處眺望了朝永住宅的外觀。


    佐伯碰到岩田時,岩田慌張的神情,從姐姐那裏聽到岩田的低落情緒;石頭圍牆裏麵那暗淡的黃色牆壁,拜訪這所房子的主人時,主人可能采取的拒絕態度……這一切交織在一起,使瀧井沒有輕易去按朝永家的門鈴。


    隨後,他來到一家花店。在電話簿上查到了朝永的電話號碼,便掛了電話。他向來接電話的女人暗示,是因為商業上的緊急情況,想打聽一下朝永公司的電話號碼。他使用這種辦法,試著對朝永家進行一次內部偵察。結果了解到:主人朝永敬之是本部位於八丁崛的非金屬批發公司朝永銅業的社長家中隻有妻子和他。朝永現在正在關西出差這一係列的情況。


    瀧井回到姐姐家,在將調查結果告訴禮子之前,首先問她對“朝永”這個姓有無印象,禮子聽後,隻是以驚訝的表情頻頻搖頭。


    第二天,瀧井決定真接可訪朝永家。


    自己遭到意外並不是他所擔心的,他思慮的是此行能否抓到岩田失蹤的線索。


    瀧井潛伏在朝永家的門口附近。這是岩田失蹤後的第三天,也就是九月十四日的下午三時左右。他之所以選擇三點這一時刻,是因為:即使朝永出差回來,此時也不會在家。


    瀧井希望隻有雪乃一人在家裏。聽說岩田經常在這條街上遛撻,有時白天,有時傍晚,假若岩田的目的地就是朝永家的話,他的訪問對象絕不會是朝永,而是他的妻子雪乃。


    行至西天的太陽,將細細的光線投射在刻有浮雕的門上。


    在門口與瀧井相對而立的雪乃,給他留下了強烈的印象。


    聽到電鈴聲,詢問了對方的姓名,然後打開門的雪乃,身穿淡黃色撚絲綢和服,顯得端莊、文雅,尤其是她那無以倫比的美貌,使瀧井不由得感到有些頭暈目眩。他趕忙把目光移開了。


    “突然打擾……我是瀧井。”


    瀧井規規矩矩地行了禮,遞上名片。雪乃也很有禮貌地接了過來。然後,她立刻用沉著的語調低聲說。


    “唉呀,如果要找我丈夫的話,不巧他出差了……”


    “不,今天我是來向夫人打聽點事。”


    “……?”


    “關於岩田周一的事,”瀧井突然將岩田的名字拋出,是想獲得對方的瞬間反應。


    雪乃黑黑眸子刹時間露出了十分驚異的目光。


    “岩田?……”


    她口中不由自主地叨念著,同時用審視的目光盯著瀧井。單從她的麵部表情上,很難辨得出這是突然聽到岩田的名字後所表現出的驚慌失措,還是對瀧井構成線索的人物。在遭到追查後表現的驚愕。


    瀧井拿出了準備好的照片。


    “這個男人是我的遠房親戚,三天前失蹤了。”


    瀧井急不可耐地將事實和盤托出。雪乃定睛注視著遞過來的照片,沒有抬起頭來。


    “有沒有線索呢?因為那天我偶然碰到他從您家裏出來,於是就來問一下。而且我聽說他和您還是熟人,您是否了解他的行蹤呢?”


    瀧井說完了,雪乃仍然低著頭,臉繃得緊緊的。她對瀧井的提問,如何應答呢?不難猜測,她正在盤算著。


    沉默了一陣之後,雪乃還回照片,露出為難的表情,並有禮貌地微微笑了笑。昏暗中,她那張白淨的臉比剛才顯得更加蒼白。


    “對不起,您是不是搞錯人了?”


    雪乃冷靜地口答。


    “在我的記憶中沒有這麽個人,更不知道岩田這個名字。”


    “但我曾親眼看到他從您這兒出去……”


    雪乃並不急於反駁,相反,她很坦然地盯著瀧井的眼睛。


    “他真的是從我家出去的嗎?”


    “是的,是這樣的。”瀧井雖然這樣回答,但是心裏好像產生了一些動搖。因為疏忽大意,隻有這件事沒有仔細詢問酒店的招待。


    從雪乃的微笑中,看得出她比剛才顯得鎮靜多了。


    “啊,這就對不起了,岩田君不是做什麽推銷工作的吧?那樣的話,也許我接待過他的來訪,可是忘記他的相貌。”


    “不,他不是推銷員。”


    雪乃稍微歪了一下頭,歎了口氣。


    “這就怪了,我的確沒有這個印象。”


    “您也沒有聽朝永先生說過這個名字嗎?”


    “沒有……”


    “您丈夫什麽時候回來?”


    “十八號左右……”


    “那麽請允許我打聽一下公司方麵的人。”


    “請自便。”


    “實在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


    “不,哪兒的活,沒能給您什麽幫助。”


    最後,雪乃以殷勤的態度,送瀧井到大門口……


    但是這座房子裏一定有鬼……


    不,也許那個女人說的是真的。


    當瀧井走出朝永家門時,他感到很渺茫。因為從雪乃的言談中,沒有抓到一點把柄,頭腦中留下的僅僅是對豔麗的雪乃的一種猜疑罷了。


    不過,憑直感,他總覺得那個女人手裏一定隱藏著一把解開岩田失蹤之謎的鑰匙。


    線索在雪乃這裏斷掉了,朝永又在出差,瀧井實在想不出一條進攻這座堡壘的錦囊妙計。


    那天晚上,瀧井仍然住在姐姐家,但他沒有向姐姐述說事情的經緯。如果把雪乃的事告訴禮子的話,她馬上會條件反射似地把雪乃視為丈夫的戀人,這樣一來,她肯定會氣得發瘋的。不過,這種主觀揣度雪乃背著自己的丈夫與岩田建立情人關係的想怯,似乎也有些過於偏頗。但總的說來,在目前階段,這件事是太棘手了。


    瀧井決定把這個情報對碑文穀警察署防犯科暫時隱瞞下來。如果通知了他們的話,警察也許會馬上到朝永家進行情況調查,同時,如果雪乃一問三不知,警察就要吃閉門羹了。而且那家酒店的青年店貝,因為朝永家是他們多年的老主顧,在警察麵前,他又能力自己做出多少有力的證詞呢?


    瀧井心裏沒有一點把握。


    在敵人防範之前,先毅然地隱退下來,靜觀事態,再抓住一些更確鑿的證據。瀧井這樣想。


    “同雪乃見麵的第二天夜裏,他又一次悄悄地潛伏到朝永家附近。”


    這一帶白天本來就很安靜,一過晚上十點,在濃重的夜色裏,就更顯得寂靜得有些令人怯步。


    他小心謹慎地選擇了圍牆和樹籬的背光處,同時又能嘹望到朝永家門口的地方藏了起來。


    不久,一個意外的新情況出現了,令他頓時緊張起來。


    以朝永家的門口為中心,在同他方向正好相反的道路的拐角處,也有一個人影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那是個身材瘦小、穿西裝的男人。


    當瀧井踱步過來的時候,那個男子已經躲到了身後樹籬的陰影中。他好像也在注視著朝永家的大門。開始,瀧井以為自己神經過敏,看錯了,但後來發現那人的確窺視著與自己相同的地方。那個男人偶爾挪動幾步,走到路燈燈杆下,看一下手表,然後又返回到原來的老地方,神情專注地觀察起朝永的家門口來。這種無言的舉止,完全表露了對方的內心。


    不久,那個男人左右觀望了一下,便抬起雙腿、邁著沉重的腳步從樹蔭中走了出來。當時大約十點半。對方可能是在這兒呆了很久,見朝永家的門前始終沒有任何動搖,於是斷念,轉身走了。


    瀧井沒有放棄監視的打算,便悄悄地限在他的後麵。


    那男子蓄著長發,從背影看,還隻不過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


    向前走了一段路後他拐進了一條又窄又陡的坡道。瀧井也隨之走進了道路的拐角處。前麵男人的腳步,就像灌了鉛一樣,沉重而緩慢,道路很窄,如果不拉開一點兒距離的話,他便會立即發現有人在跟蹤。


    突然,瀧井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在後麵,也就是在前麵的男子和瀧井走過的路上,刹時間又出現了另一個男人,他躡手躡腳,但步履疾速,一閃身-進了坡道。


    第一個男子大約走到坡道的一半,後麵的男人便徑直向他的背後靠了過去,他也是身著西裝,但是戴著壓舌帽,帽沿壓得很低,遮住了他而目。看上去,他個子略高,體格也顯得較強壯。


    追逐者跑上前,一把抓住前麵那個人的手腕,並就勢用身體把他壓到石頭牆上。兩個人在無聲地搏鬥著。糾結在一起的喘息聲,打破了寧靜的夜空。瀧井也深深地為此振動。


    但是,瀧井在短時間內卻原地未動,持靜觀態度。他看前麵兩個男人的力量懸殊很大,而且後者是突然衝上來,所以明顯地占了上風。看來,他們之間一定存有什麽糾葛,當然,瀧井是猜不出來的。況且,男性的爭鬥,是沒有必要過早地介入去調解的。


    當發現第二個男人拿出閃亮的刀子時;瀧井反射性地跑上前去,從後麵抓住了那隻持刀的手,並將其倒剪過來,他們三人當中,瀧井的身量是最魁梧的。再加上每天在建築工地和工人混在一起,自己的腕力有多大,他心中有數。


    被揪住的男人“啊”地叫了一聲,放開了被壓在牆上的刀子,並用力掙脫了瀧井。


    看架勢,他現在又把瀧井視為新的進攻目標了,但他始終沒有鼓起襲擊瀧井的勇氣,他的手又被瀧井牢牢捉住。刀子落到地上。但就在瀧井精神鬆解的一瞬間,對方將他用力推倒在地,然後朝坡道的下方跑去。


    瀧井正想抬腳去追,不料路邊伸出一隻手來,回頭再看那個男人,隻見他已經輕盈而敏捷地跑完坡道,轉彎不見了。瀧井這才發現那個身體一直靠著牆、一動不動地注視著自己的男人,實際上很像個年輕的女子。她的左衣袖已被劃開,血從裏麵流了出來……


    逃走的那個男人,是岩田?


    同一個疑問又回到瀧井的腦中。


    他是從朝永家出來的嗎?


    現在還不能這樣判斷。


    但是那個叫野田律子的女人,如果她確是窺視朝永的家,在歸途又遭到襲擊的話,那麽那個男人肯定是與朝永家有瓜葛的人了。


    再說律子,她為何一直站在路角,注視著出入於朝永家的人呢?她想幹什麽?更令人費解的是,她的這身裝束,難道僅僅出於單純的興趣和愛好嗎?不,她肯定是為了隱瞞什麽,才用異性的服裝把自己裝扮起來。


    而且,這個女子險遭殺身之禍,卻不想報告警察,這又是為什麽?,這些疑問像旋渦一樣,在瀧井的頭腦中翻卷,他感到。


    如果再深究下去的活,連自己的意識都要變得混混沌沌了。


    第三杯酒一下肚,瀧井便笨拙地慢慢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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