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王宅坊位於長安東北角。


    大魏朝開國皇帝宣帝傳位文帝,又生魏武帝,終傳至現今的魏哀帝,曆經六十餘載。


    前朝皇帝壓製宗室,任用官宦外戚,宣帝本乃前朝舊臣,先祖有從龍之功。


    曆經數載籌謀,功高震主,獨霸朝堂,欺先帝年***其禪讓,終是讓那奉天殿上的龍椅換了姓氏。


    繼位後,轉身便毒鴆了前朝幼帝,密而不發,久而久之的便被遺忘。


    宣帝思及前朝凋亡皆為打壓宗室所致,故而繼位後大肆分封。


    然則前三代帝王兄弟眾多,每分封一位便賜宅邸一座,漸漸的便形成了長安東北一隅的十六王宅坊。


    各王封地遍布大江南北,封地內賦稅米糧戍卒皆自行籌措,非召不可入長安。


    故而十六王宅坊占地雖廣,卻空留屋宇重重,無人居住,白日間也似鬼城。


    夏侯遹的太子府便坐落其間。


    馬車轆轆滾過,於積雪滿覆的青石大街上壓出兩條孤寂的車轍,散落在為數不多的幾條車輪印跡之中。


    兩側高牆寂寥無音,倏忽的雀兒振翅聽來都似遊移的孤鬼幽魂,趕車的小太監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片刻便至太子府門前。


    張德蘭掀開車簾,提著包袱下車後,細細打量門前寥落的數條車轍印跡後轉眼看向一旁的青灰馬車,上有程氏族徽。


    張德蘭低眉斂目。


    小太監敲得半晌方才有一年逾花甲的老仆抖著手費力拉開府門。


    見得是賈後身邊最得勢的張大人,忙躬了腰請二人進門。


    太子府內院裏夏侯遹支著手於繡墊上如坐針氈:“程太醫,可好了?快些快些!”


    談吐間的咳嗽止都止不住。


    好容易緩上口氣,又忍不住扭頭衝一旁的侍衛招手:“去,去,快取我的彈棋盒來。”


    侍衛應諾,剛要走,夏侯遹又喚道:“還有我的投壺。”


    程少令一襲墨黑長袍,襯得容色殊勝。


    左手把脈,右手記醫案,輕笑安撫:“殿下莫急。”


    一雙瀲灩水光的眸子又細細察看夏侯遹略微泛紅的雙頰。


    那不是氣足血旺,而是內虛體弱方致。


    夏侯遹忍不住咳了兩聲:“吾前次聽聞南方鬥鴨之戲盛行,那鬥鴨,”


    不由得將左手輕撫心口,緩上口氣:“鬥鴨需選毛色潤澤,翅羽光鮮,肚腹飽滿的旱鴨方可。”


    一旁婢女遞來茶水,夏侯遹接過潤喉。


    三兩句便已是耗盡了氣力一般:“待得鴨歸,屆時吾邀程,程太醫同樂可好?”


    程少令輕笑:“臣之殊榮。”


    一旁侍衛們已是拎著兩尺見方的彈棋盒,投壺和赤羽數支入得門來。


    門房老仆領著張德蘭一行同至。


    張德蘭叩首跪拜,又與程少令見禮後,方才將懷中的布包恭謹置於案上:“謝八子給殿下備了些衣物,奴特來呈給殿下”。


    脈診已畢,夏侯遹長袖微垂,遮住手腕,著人給張德蘭看茶。


    看向布包的神情有些不耐:“勞煩張大人了”,複又揮揮手向一旁侍衛道:“拿走拿走。”


    口中不免小聲嘀咕:“吾不缺衣裳。連番來送甚是惱人。”


    此言雖小,然則堂中眾人皆可聽見。


    程少令仿若未聞,歸置好藥箱,向已吆喝幾個侍衛一同嬉戲的太子拱手:“臣已診畢,待與太醫院眾人商榷後再將藥方送來。”


    一旁張德蘭細細打量了幾個陪同太子嬉戲的侍衛後垂首:“既如此,奴便不擾殿下了,忘陛下多多保重。”


    夏侯遹伏在彈棋盒上,小心翼翼向對方洞內彈著棋子,頭也沒回:“吾省得,兩位大人走好。”


    又抽空揮了揮手,一旁兩個侍衛領命,恭謹將兩人送出府外後便回了內院。


    ……


    府門前積雪層層無人打掃,寒風刮來,張德蘭扭頭看向靜立一旁容色殊勝的男子:“程大人,皇後娘娘十分關切,既今日得遇,不若將太子身況告知,待得回宮奴也好向娘娘稟告。”


    程少令頷首,纖長玉指自藥箱中取出醫案:“如此甚好,有勞大人替我跑這一趟了。”


    風雪寒涼,二人辭別後各自上馬歸去。


    ……


    內院裏夏侯遹神色懨懨,揮退眾人,隻留親近侍衛一人,待得門窗關牢,方才取出右臂腋下夾著的木珠。


    想了想,又道:“炭盆也端走罷。”


    侍衛猶豫:“殿下,程少令已走,自打入冬您便整日這番刻意凍著,奴瞧著殿下今日氣色委實不好,不若暫且緩緩罷?”


    夏侯遹咳嗽了一聲,垂眸盯著掌中木珠,神色淡然:“且拿走罷,再將母親包裹取來,記得,切勿驚動了旁人。”


    侍衛應諾,片刻後悄悄取來布包。


    夏侯遹細細摩挲著綿軟的狐皮披風和襖襪,神色溫柔,自打八歲領賈後命,出宮自立府邸後他便再未見過母親了。


    便是束發成年後也隻進宮拜見過一次父皇和賈後,他仿似都有些記不住母親的模樣了。


    輕歎口氣:“拿下去罷,莫要收攏,便如往日,隨他們處置罷。賈後的信收在書房匣中。”


    侍衛應諾,眼中亦有不甘,賈後欺人太甚,府中各方眼線眾多,便是連區區衣物都留不得。


    夏侯遹蹙眉撥弄著棋盤,複又輕笑。


    裝了這許多年,也不差這一時半刻,既扮了這戲子便需將它唱完:“你去將他等都喚回來罷,吾接著陪他們玩。”


    ……


    長樂宮中地龍甚暖。


    外間張德蘭待得宮婢們替他細細掃了肩頭落雪,又換了鞋履,方才步入內殿。


    賈如玉合上醫案。


    懶懶伸手由著一旁的婢女茉心抹著指尖丹蔻,唇間淡笑:“小蘭張,你說,這遹兒可真是貪玩體弱?”


    張德蘭躬身,想了想,道:“奴敲門良久,方有一老仆姍姍來應,入得內院,滿堂皆是玩樂之物,便連太子身旁陪同侍從亦是我等派去,”


    頓了頓,張德蘭看向醫案:“如今連程太醫令的醫案亦錄體弱之像,”


    蹙眉想了想:“奴瞧著,太子許確是體弱愛玩。”


    賈如玉勾唇,被逗得一樂:“小蘭張,你且眼拙了些。我問你,府門前車轍印跡多否?”


    張德蘭搖了搖頭,有些不解:“細細瞧來便隻有程少令和奴的馬車印跡。”


    賈如玉輕笑:“那便是了。”


    張德蘭不解,印跡寥落恰好證明了太子與朝中眾臣往來稀少,如此豈非甚好?


    賈如玉知他不解,笑道:“成年男子,倘若真真喜歡胡鬧,又豈會日日困坐府中?妓坊酒肆賭驛哪處不可去?”


    張德蘭聞言豁然得解,跪行大禮:“娘娘睿智。”


    賈如玉輕吹指尖,不由輕笑,謝八子瞧著不甚聰慧,生的太子倒是乖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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