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克巴城裏有好幾家樂坊,無論城裏商戶起起落落,他們的生意從不受影響。這些樂坊就像是生了根似的,牢牢地抓著這片沙地,將腐敗的葉子開散在這唯一的綠州,靠來往商客欲念澆灌而活著。


    這天,其中一家樂坊來了個十幾歲大的孩子,手腳生得細白,瘦瘦的鵝蛋臉上有雙細小的眼睛。這不是什麽新鮮事,每個月,每家園子都會新來一兩個這樣的孩子,過不了多久他們就得出來招待客人。


    通常這些都是窮人家的孩子,每個有每個的故事,當活著是唯一的選擇,那些髒汙,受辱,不堪的細節,都可輕易的被眼淚洗淨。


    可是小南不是窮人家的孩子,以前她也不曾為活著操過心,但前陣子,小南從優渥的土壤中被連根拔起。


    一場大火燒掉了她的所有,隨行的仆人在她從舅舅家玩回來時,見到宅院被燒得一幹二淨,便搶走了小南隨身之物以及錢財,連身上的衣服都被剝了下來。她長途跋涉了幾天,又回到舅舅家求救。


    舅媽的答案,就是將她賣到現在這間樂坊。


    樂坊有吃有喝,穿得雖然俗氣但也算體麵。但小南還浸潤在失去親人的悲傷中,吃不下飯。


    她端著飯碗兀自來到後院的一個小門,沿著門檻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呆呆的看著街上的行人,這和她往日所熟知的世界,完全是兩回事。


    一個髒兮兮的小女孩在街邊拾到了一片從菜販籃子中掉下的菜葉,就往嘴裏送,小南驚呆了,她對那孩子招招手,


    「小妹妹,來,姊姊這有吃的。」


    小女孩從很遠的地方嗅著空中的氣味,警戒的眼神從油到結了條的頭發間射出,這約莫四五歲的孩子,轉瞬間,竟已經迅速來到了小南眼前。


    「給。」小南拿了塊肉骨給她,也不是小南大方,這沙漠裏肉比其他東西來得便宜些。


    小女孩搶過了肉骨,飛也似的跑到了對麵的街角,蹲了下來,死死地盯著小南良久,才算能安心開始啃著肉骨。


    「可憐的孩子。」


    「誒,骨頭不能吃,你會死的!」小南驚訝地看到她把骨頭給嚼碎,一股腦吞了下去,一個箭步想去阻止她,那小女孩卻瞬間奔逃到更遠處。


    「小南!想逃走不成?」一個胖女人高聲叫著。


    「不,當然不,這諾大的沙城,我能到哪兒去?」小南低著頭走回了後院,一個耳刮在她臉上留了一個鮮紅印記。


    打懂事起,小南不曾受過這樣的打,她渾身顫抖著,眼淚安靜的掉在了地上,一聲都叫不出來。


    「知道就好,待會趕緊的去把姑娘們的尿盆給倒了,衝了幹淨,把你買來可不是吃閑飯的!」胖女人說完推了小南一把,便徑自往院子裏走。


    唰的一聲,那婦人頸子一陣疼,聞到股焦味。婦人伸手一摸,隻覺手掌濕濕的,伸手一看發現那竟然是自己的血,再一摸,探到頸子破了個小洞。


    「啊!」


    胖婦人的尖叫響徹雲霄,園子裏的客人,姑娘們都衝了出來,小南讓人群給擠到了後麵,手上的碗也擠到地上碎了,她想不出來發生了什麽事,忽然,她撇見那四歲的小女孩在小門邊探頭看著那婦人,她也發現小南看到了她,隨即一陣風似的消失在門後。


    往後隔三岔五,隻要小南有空,便會在後門等著那小女孩,給她點吃的。


    「對不起,這幾天隻有這些餅子,鴇母說最近生意不好,風大,沙塵滿天的,商隊都延遲了上路,你就將就著點吧。」


    「你呢?」小女孩啃著餅,完整的發了一句話。


    「你會說話?」小南認識她這麽些個月來,這小孩跟隻野獸一樣,半個字都沒說過,不知怎的小南感動得哭了。


    小女孩伸手摸了她的一滴眼淚,在手上端詳了半天。


    「這什麽?」小女孩疑惑的看著小南。


    「眼淚。你該不會沒有眼淚吧?你不會傷心嗎?」


    「不傷心,隻生氣。」小女孩嗅了嗅手中小南的眼淚。


    「鹹鹹的,還有...」


    「還有什麽?」小南問?


    小女孩一手摁著小南心藏的地方,


    「這邊,酸酸的。」


    小南剛才沒哭完的眼淚這下一起決提,


    「你真奇怪。」


    小女孩顯然不習慣哭泣這件事,默默離開了。


    這天後,小南很少來到門邊,小女孩不知道她發生什麽事了,常常在後門附近探頭探腦,終於一個多月後小南又出現在後門。小南看起來很不一樣,她臉上塗了紅紅的東西,嘴上也是。


    「生病了嗎?臉很紅。」


    「啊,這是鴇母讓我上的妝,今晚有一個商隊會經過,她說姑娘不夠,該我替補,不然他們就把我丟到沙漠喂野獸。」小南的臉上充滿了恐懼。


    「小妹妹,你叫什麽名字?我們認識這些日子,都沒好好看過你的臉,我想記住你,你是我這邊唯一的朋友。」


    「朋友?」小女孩問。


    「你該不會看不起我,因為我在樂坊吧?」


    小女孩抬了頭,看看那園子,一臉疑惑。


    「我叫彤雉,樂坊是什麽?」


    小南拿了自己的絲帕,抹掉一些小女孩臉上的塵土。


    「原來,原來你這麽漂亮...,看來我不該抹去你臉上的塵土,在這片土地上還是不起眼來得安全。」說完小南從地上弄了點泥又抹了些在彤雉臉上。


    「你怕?你這裏很快,很大聲。」小女孩指著小南的心髒。


    「我怕今晚,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麽,可是我更怕被丟在沙漠裏。」小南說。


    小南一直覺得這孩子可以一眼看穿自己。


    「這個給你。」小南從懷裏掏出了一個縫得精致的小布娃娃.。


    「這什麽?」小女孩看著這個布娃娃。


    「這是我娘做給我的小玩具,我怕過不了今晚,你幫我先保管著可好?」


    「你不逃?」彤雉邊問邊把小娃娃用髒兮兮的小手,塞進了衣服裏。


    「我能逃到哪去?」小南悲傷地笑了笑,她知道逃了隻有死路一條,留下,也許事情沒有想像的那麽糟。其他的姑娘不也都活了下來嗎?自己又有什麽不同?


    今天的日頭飛也似的趕著落山,老鴇口中的商隊已經到了。


    說是商隊,每個人都比普通商隊凶狠百倍。領頭人露出半邊膀子,背上有數不清的刀疤,頸子上一個蠍子刺青。


    園子裏的一幫姑娘都知道這哪是什麽商隊,分明是江洋大盜的打扮,可這會兒也逃不出去,隻希望這陣風暴過後,還能留有性命。


    酒足飯飽後,配著刀的眾盜匪往樓上房間去,殘暴的把姑娘們當成了獵物,把她們撕成碎片,順便劫掠了他們的財物。


    一幫凶徒就這樣睡在血泊中,與店東相熟的地保,根本不敢現身,他們知道這幫盜匪惹不得,最好讓路給他們,並祈禱他們永遠不會再出現。


    那領頭的人在柴房找到了小南,她躲在柴堆的後麵,發著抖,靜靜地流著眼淚,緊咬的嘴唇都滲出了血。盜匪頭子一個眼珠已經混濁。


    小南的辮子被一把拽起,像是隻蝴蝶被捉住了翅膀,再怎麽掙紮,采蝶人也感受不到那微小的氣力。


    領頭人大笑了幾聲,把小南慣到了地上,撕開了小南最後一絲微弱的抵抗,小南的嘴隻剩下鮮血的氣味,他的汗味和腐臭的鼻息在小南的臉龐遊移著,小南隻想這一切趕快過去。


    孰料,她的眼淚讓這盜匪頭子更興奮,小南閉上了眼睛,等待著這頭野獸將自己給吞噬,等待一陣即將來臨撕心裂肺的痛。


    良久,這盜匪頭子隻是倒在她的身上,過了一會兒,仍是沒有動靜,小南才發現他沒了氣息。小南大著膽子把他推開,隻見一個小洞在那盜匪頭子的後腦,還冒著煙.她呆住了。


    「別發呆,快走。」


    那是她熟悉的小女孩的聲音。


    「你在哪?」小南低聲問,一麵把衣服裹在自己身上,四下張望著。


    「門外,快走。」


    「走去哪?」


    「不走,你會死!」


    習慣被禁錮在園子的小南,決定賭一次,也許自己真的能逃開悲苦的命運。


    小南顫抖的雙手推開了柴房的門,躡手捏腳的穿過了後院,穿出後門,小女孩已經在離園子一條街以外的地方等她。


    小南急急忙忙的跑了出來,卻被門檻絆倒,一個彪形大漢正巧下來找那頭人,見小南可疑,便尾隨在後,小南害怕的跑進了一條窄巷,她的鞋子剛才在柴房的掙紮中早掉了,赤著腳的她也顧不得這石子路有多麽疼痛,沒命地逃著。


    彪形大漢彎了弓,嗖嗖兩箭,小南應聲伏在地上,口裏滿是熱辣的鮮血,那大漢趕了上去準備在她後心補上一刀,忽然一個髒兮兮的小女孩杵在那大漢跟前。


    「別管我,彤雉,我活不了了,快走!」小南的這句話,伴隨著一口霧氣,那霧氣,是她在世上留下的最後一個記號。


    「走開,小乞丐,不然連你一起殺。」


    小女孩紋風不動,那大漢覺得好笑,抽出了刀想把眼前這小女孩給撥開,此時隻覺得胸口一陣熱,他摸了摸胸口,才發現是血。


    他不明就理,瞪大了渾圓的凸眼瞪著眼前的小女孩,


    「是你?」


    小女孩不說話,隻是盯著他,眼中充滿了血絲,那大漢把刀舉到了頭上,正想像切瓜一般將她砍成兩半,卻聞到自己眉心一陣煙硝,就向後倒去。


    小女孩轉身走向小南,小南的眼睛張著,一隻手緊緊的抓著胸前的衣襟,似乎安靜地盯著巷子的一隅,卻有話說不出。


    看著小南,她忽然想起了自己沒有眼淚這件事。


    「誰讓你多事!」一個蒙麵女站在小女孩的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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