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麽?


    穀大夫本來不關心,誰知道那隻惟妙惟肖的紙蝴蝶,竟然飛到他麵前就落下了。


    雪白的蝴蝶翅膀上,有隱隱約約的字跡。穀大夫拿起了這蝴蝶看,不多的幾個字,看完後,他立刻站了起來,往鎮子望去。


    他手中的紙蝴蝶,悄然化成碎末,上頭的字也無人再知曉——


    “亥正,客店後巷,有話便說。”


    沒有落款,但垂眸望向自己空空的指尖,穀大夫確定就是涼溪。


    她不相信今天那些人說的話?還願意聽他再說一句嗎?


    穀大夫愣愣的,一時甚至眼眶發熱。


    客店裏頭,已經買了朱砂和黃紙,涼溪在桌上畫符。隔了好幾個任務,她不是無法使用符籙,便是隻能用獸皮和石頭子兒來湊合。如今再試,還是紙張最好。


    剛才她從窗縫裏丟出了一張符籙,穀大夫現在應該已經看到了。不知他晚上會跟她說什麽,若他言語不實,那也沒關係。


    涼溪手上是一張可以讓人的思緒變得遲鈍的符籙。配合她的催眠術,即便意誌極為堅定的人,哪怕是曾經碰到的那些常年習武,不知吃了多少苦頭的人,也是一問一個準兒。


    如果穀大夫真的是沒有醫德的一個老頭兒,那她才不會顧他年紀大呢!怎麽收拾起來解氣,就怎麽處理。總之,要讓鎮子上的大多數人喜歡她。


    若是他有難言之隱,若是……


    不過,今天那個劉瘸子,實在不像演戲。讓涼溪留心的,是包家二小姐身邊的丫鬟,那個心虛的眼神。趕明兒去了包府,她一定得找機會再問問。


    隻要是能讓老百姓感激她,不管什麽事,能翻出來一件是一件。


    趁著穀大夫來之前,涼溪畫了幾張符籙。夜漸深了,算著時間差不多,涼溪從窗戶翻出了客店。


    這家客店門前是熱鬧的街,後門出去是狹長寂靜的小巷。巷子裏有幾戶人家,這時候卻早已關門閉戶。涼溪立在牆根底下等著,穀大夫來得很快。


    “我看您今天像是來找我的。不過之前那種情勢,我也不好和您老人家說話。到底有什麽事,現在您可以講了。”


    他年紀是這孩子的十倍有餘,穀大夫站在涼溪麵前,卻覺得沒有分毫底氣。


    本來人家就沒理由幫他,本來他就沒底氣。今天見麵,他又是被打,又是被罵,又是被趕,弄得狼狽萬分。好容易這小神仙願意聽他說一句,他心裏又愧又羞,隻想要掉頭就走。


    穀大夫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來,涼溪便激了他一激:“今日,包家那個夥計說的話,可都是真的?您真的為了幾十文的診費,就毫不在乎一個孩子的生命?”


    涼溪有點不願意相信,她覺得這老頭,應該不是那麽在乎錢財的人。否則,在牛家村她救醒他,他就不會渾身找錢找不著,然後滿臉窘色,又滿臉不舍地給她那一瓶藥。


    話說回來,那一瓶藥,涼溪當然並不需要,走的時候留在了四嬸兒家裏。之前她打開聞過了,瓶中的藥丸清香沁脾。就算不是多麽貴重,也肯定是好東西。


    寧可用那種藥丸來抵診費,你說這老頭兒他愛錢?


    他真愛錢,就會賴掉診費不給的。


    “並非是他說的那樣!”


    穀大夫果然激動起來,卻也無法解釋。他對自己都無法解釋,解釋到最後隻能承認:“不,事情確實就是他說的那樣。可是……”


    這是他最後的倔強了。


    “可是,老夫真的沒有殘忍到,眼睜睜看著那孩子死。劉家那孩子隻是一場小病,以前同樣的病症,老夫至少也看過一百起,絕不會有錯的。”


    “老夫斷定,那孩子隻是一點小問題。當大夫也是要吃飯穿衣的呀,老夫出診,習慣斷出病情後一手交錢,一手交藥方。劉家拿不出來錢,我,我就拖了兩天……”


    誰知道那孩子就病死了。他再去看的時候,小小的一具身子都涼了。


    穀大夫說不下去了,越說他越是覺得錯在自己。


    又不是什麽天下無雙的神醫,又不是仙醫穀穀主,他憑什麽那麽相信自己的判斷?


    說不準劉家那孩子的病真有些蹊蹺,他當時就好好看著,劉家那幾個男人雖然殘廢,人卻勤快忠厚,劉瘸子說的,他哪怕在街上磕頭去討,都會給他將出診費討出來。這事,他能做得出來。


    就把那一點診費寬限幾天,先把孩子救下來,不好嗎?就破一次例,不行嗎?就……


    穀大夫苦笑,他其實還有很多冤枉的地方。不隻是包公子和劉家一個孩子的誤會。但現在,麵對涼溪,他卻突然說不出口,也不想再說了。


    他年紀大了,劉瘸子今天那一拳,打得實實在在,打得他現在還能試來痛。他罵的那些話,他也都記得。靜下心來想一想,其實罵得真好,一點毛病都沒有。


    年輕的時候野心滿滿,還想上一次善人碑,給人治病從來不收錢。在陽曲縣裏幾年,就打出了名聲。大家都讚他是什麽穀善人,卻沒人知道,他日子過得有多清貧。


    一個全縣人都聽說過他名頭的大夫,窮得吃不起飯,治不了自己的老母親,救不了自己難產的妻子……嗬嗬!說出來都沒人信!


    從成為孤家寡人那個時候開始,他再也沒有無償替人看過病。想要方子去抓藥,拿錢,隻用拿錢,必須拿錢!


    他一個不一定明天還是後天死的人,善人沒有做成,兒子沒有做成,丈夫和父親沒有做成。到最後了,就連大夫都不是了,就連基本的人性都沒有了!


    姓劉的那一家人,活得真還不如死了,他們日子過得太艱難了。他給別人捅刀子也就算了,欺負那一家人……


    劉瘸子說得真好,他就為了幾十文錢,殺了劉家三個人呐!他這種人還上善人碑,這世上有沒有個惡人碑,他能試試。


    穀大夫的聲音低了下去,涼溪聽著他咕咕噥噥的,說什麽都聽不真切。隻見他沉浸到自己的世界裏去,失魂落魄地不知想著什麽。到最後,令人汗毛直豎地笑了幾聲,也不再跟她說話。順著牆根坐下去,雙眼發直,臉都青白了。


    涼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這老頭竟然絲毫沒有反應。


    “喂!穀大夫!穀大夫!”


    我去!這老頭是要死啊!怎麽連呼吸都沒有了?


    她本來是想要打聽些事兒的,這咋還弄出人命來了?


    穀大夫把涼溪嚇了一跳,她連忙貼符,把這老頭子穩住了後,心裏對他剛才的模樣,實在是好奇。


    這老頭子有故事!


    反正這次可是她救了他一命,當回報,她就聽聽真話。也不用他在一邊說,還要她心裏偷偷犯嘀咕。


    “你……後悔沒有救劉家那個孩子嗎?”


    穀大夫自己已經有些神思渙散,涼溪催眠他十分容易。


    “我悔啊!悔啊!”穀大夫兩眼直勾勾的。


    “你不像是愛錢的人,為什麽不能通融一下呢?”今天那劉瘸子實在也令人心生惻隱,說得太慘了!


    “不行!不行!我不能破例!我不能破例!絕對不行!我……”


    壓根沒想到這個問題居然會讓穀大夫激動,涼溪連忙穩住他,小心地問:“為何不能破例?”


    “我對不起我娘!對不起碧然,對不起我還未出生的孩子!”


    有故事!


    涼溪抓住這一點問下去,穀大夫又哭又笑。講到最後,他甚至開始大笑。


    “簡直就是一個笑話!哈哈哈!我簡直就是一個笑話!”


    害怕驚擾到別人,涼溪早就將他拖遠了。聽穀大夫講完自己的前半生,他也頗是感慨。


    穀大夫想要上善人碑,但他自己也知道,大夫給人看病,如果收錢,那就是大夫,正兒八經的大夫。不收錢,那才叫善人。


    可是不收錢,像涼溪一樣,可以吃符籙,喝符籙,也沒有爹媽,也沒有兒女,無牽無掛一根光杆兒,她當然可以。穀大夫就不行了。


    大夫給人看病不收費,那他靠啥吃飯?他無償給人看病的時候,可以收獲別人的感謝,嚴重點,說不定可以收到別人的響頭。但他吃不上飯的時候,卻不一定收獲得到別人送來的銀子或饅頭。


    “娘……碧然……”


    大笑完了,穀大夫又開始大哭。涼溪忽然覺得,她不用催眠,這個人也醒不過來。


    規矩不能破,是因為他心裏有執念。再給人家免費看一次病,他自己會覺得,他的妻兒老小,絕不會再原諒他。


    雖然他清楚,他的妻兒老小早已經不知去了哪裏,陰陽相隔,轉世又是一個新的人生,都不會再記得他,談何原諒?但他自己會遵守這個規矩。


    又因為這個執念,他又把人劉家害得那麽慘。劉瘸子今天罵人的時候,跟現在的穀大夫一樣歇斯底裏。


    不過,這些不是她的經曆,也不是她可以多管的事。涼溪能做的,隻是歎息一聲,然後去問她更想知道的事。


    “劉家那孩子得了什麽病?真是小病嗎?”


    穀大夫現在的狀態是沒法撒謊的,他幾乎重複了十遍:“那孩子的病沒有那麽嚴重!幾天功夫,他不會死!我斷定他不會死!他要是隻剩兩天日子了,我也不能真看著他沒了!他沒事,他怎麽會死了呢?怎麽會死了呢?怎麽會死了呢……”


    “那……包家的那位大公子呢?”


    反正她明天就要去包府,先從穀大夫這裏聽一個版本,到府中,再想辦法打聽,應該至少有兩個版本。這樣一對比,涼溪肯定,百分百肯定,能比出來問題。


    “包家的大公子,是姓閔的非要跟我比試。他硬是把包公子的病,拖到了無藥可治的份上。我想下一劑猛藥,看看能否救一救,結果醫術不精,包公子沒有活下來。姓閔的就把罪名,全怪到了我的頭上!”


    “鎮子上的人,還有什麽誤會你的地方嗎?”


    “還有還有……石家老兩口子……柯家孩子……田家那個……”穀大夫的“罪名”還挺多。


    不過涼溪聽下來,還是發現,就劉家那個孩子與包公子的死,最為重要。而這兩樁人命,穀大夫都不覺得問題在自己。


    他一定說的是真話,涼溪暫且相信他。


    “大家說你是被陽曲縣的人趕出來的,這是真的嗎?”


    “那是姓梁的他害我!我恨啊,這輩子回不到陽曲縣,殺不了那姓梁的畜牲!我拿他當朋友,他在背後捅我刀子!”


    打聽了一下陽曲縣,又問了陽曲縣在哪裏之後,涼溪突然覺得,以後一段時間都有事情做了。


    把符籙揭掉,讓穀大夫醒了過來。當然,不該記得的東西,他都不記得。


    穀大夫隻記得他到鎮子裏來,跟涼溪解釋了一遍劉家孩子和包公子的事。記得涼溪願意相信他,說讓他先回村裏去,明天她要去包府,一定會想辦法查查這兩件事。


    坐在回穀垛村的牛車場,他絲毫不知曾被涼溪催眠的事,整個人仍然是沉浸在劉瘸子罵他的那些話中,愧疚,情緒低落。


    不過車上也沒人搭理他,他們在談論著鎮子裏沒見著麵的小神仙。牛二哥能說的話更多,牛車和驢車一起,又頂著一天的辛苦回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涼溪正在收拾東西,包府的夥計就又來了。雖然涼溪說會親自去拜訪,但包善人哪有那麽不會做人?


    幾個夥計在門外等著,跟包二小姐乘坐的那一頂鏤花小轎差不了多少的轎子,就在客店門外頭等著。


    夥計都是男的,涼溪卻是個小女孩兒。害怕她不方便,包家還特意貼心地叫了一個丫鬟過來。看見涼溪,就彎著眼睛一邊笑,一邊行禮。


    這個沒昨天那丫鬟好看的丫頭,不是昨天那個麵帶心虛的包二小姐的丫頭。


    涼溪也對她笑了笑,客店裏很多人已經早起了,像猴兒一樣被人圍觀著,涼溪坐在轎子裏,一悠一悠的到了包府。


    “小神仙!小神仙!”


    涼溪本來以為是靜悄悄地進去,誰料門口處就有女孩子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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