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你好,漫遊者!請坐吧,不用拘束!”


    我在谘詢師辦公室的門口猶豫不決,一隻腳跨了進去,另一隻腳還在門外。


    她笑了笑,隻是不露聲色地動了動嘴角。現在讀懂麵部表情要容易得多了,幾個月暴露在這種環境下使我熟悉了小小的肌肉抽動和變換狀態。我看得出谘詢師覺得我的不情願有些有趣,同時,我能感受到她因為我仍然不樂意來她這裏接受輔導而感到挫敗。


    我無可奈何地輕輕歎了一口氣,走進這個色彩明亮的房間,坐在我常常坐的那個座位上——那把鬆軟的紅椅子,它離她坐著的地方最遠。


    她撅起嘴巴。


    為了逃避她的目光,我望向敞開的窗戶外,盯著雲朵飛快地穿過太陽。鹹鹹的海水味道若有若無,隨風輕輕地吹進來。


    “那麽,漫遊者,自從你上次來看我,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我內疚地麵對她的眼神:“我確實就上次約見留了言,我有個學生,占據了我一些時間……”


    “是的,我知道。”她又微微地笑了笑,“我收到你的留言了。”


    對一個年紀稍長的婦女而言,她很有魅力,這符合人類的判斷。她使頭發保持自然的灰色——柔軟,更接近白色,而不是銀色,她的頭發很長,在腦後梳成一個馬尾辮。她的眼睛是有趣的綠色,我從來沒見過其他人的眼睛是這種顏色。


    “對不起。”我說道,因為她似乎一直在等待我的回答。


    “沒關係,我理解,來這裏對你而言很困難,你多麽希望這是多餘的。在此之前,這從來都不是必需的,這讓你感到害怕。”


    我低著頭盯著木質地板:“是的,谘詢師。”


    “我記得我曾讓你叫我凱茜。”


    “是的……凱茜。”


    她輕鬆地大笑道:“你還不適應人類的名字,是不是,漫遊者?”


    “是不適應,老實說,這像……是種投降。”


    我抬起頭看見她慢慢地點頭道:“好吧,我能理解你為什麽特別會這麽覺得。”


    她那麽說的時候我大聲地咽了一口口水,接著又盯著地麵。


    “讓我們討論一會兒輕鬆的話題吧,”凱茜提議道,“你仍然喜歡自己的工作嗎?”


    “我喜歡。”這的確輕鬆一些,“我已經開始新學期了。我不知道這是否會令人厭倦,重複同樣的材料,但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有新的聽眾使故事再次變得新鮮起來了。”


    “我聽柯特說,他對你的評價非常高,他說你的課是大學裏最受追捧的課程之一。”


    聽到這個評價,我的臉頰稍稍有些發燙:“聽他這麽說真令人高興,你的伴侶怎麽樣?”


    “柯特好極了,謝謝你。對他們的年齡而言,我們的宿主狀況優良。我們這樣還能過許多年,我想。”


    我很好奇她是否會留在這個世界上,時間到了的時候她是否會繼續待在另一個宿主裏,或者她是否會選擇離開,但是我不想問任何可能使我們的談話轉入更艱難的話題的問題。


    “我喜歡教書,”相反我這麽說道,“這在某方麵與我在眼睛草星球從事的職業有關,所以,這讓這份工作較之其他我不熟悉的事情更容易一些,我為柯特邀請我而欠他人情。”


    “他們很幸運請到你。”凱茜熱情地微笑道,“你知道在全部課程中,對於曆史教授而言,哪怕經曆過兩個星球都是多麽罕見的事情嗎?然而,你幾乎在所有的星球上都經曆了它們原始的壽命,而且是在始祖星球上,從最初開始!在這個星球上沒有哪個學校不想把你從我們這裏挖走的。柯特想方設法讓你忙個不停,這樣你就沒有時間考慮換地方。”


    “榮譽教授。”我糾正道。


    凱茜笑了笑,接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的微笑消失了:“你那麽久都沒來我這裏了,我一直在想你的問題是不是自己解決了。不過就在那時,我突然想到,或許你不來的原因隻是因為情況更加糟糕了。”


    我盯著雙手,什麽也沒說。


    我的手是淺棕色的——不管我是否曬太陽,這種日曬形成的棕褐色都不會消失,就在我的左手腕上方還有一個黑色的斑點。我的指甲剪得很短,我不喜歡長指甲的感覺。它們不小心劃到皮膚時,感覺很不舒服。而我的手指又細又長——長指甲額外的長度使它們看起來很奇怪,即使是對人類而言。


    過了一會兒,她清了清嗓子:“我猜我的直覺是對的。”


    “凱茜,”我慢慢地說出她的名字,搪塞道,“為什麽你會保留人類的名字?這是不是會使你感覺……更融為一體呢?我的意思是這樣你能與你的宿主更默契?”我也很希望了解柯特的選擇,但是這是如此私人的問題。除了對柯特本人,向其他任何人詢問這一問題的答案都是錯誤的,哪怕是他的伴侶。我擔心我已經太失禮了,但是她大笑起來。


    “謝天謝地,不,漫遊者,難道我沒告訴過你嗎?嗯……或許沒有,因為我的工作不是談話,而是傾聽。和我談話的大多數靈魂都不像你一樣需要那麽多的鼓勵。你知道嗎?我是在人類知道我們來這裏之前就到地球了,是最初的幾個植入者之一。我在兩邊都有人類鄰居,我和柯特不得不假裝了幾年我們的宿主。即使我們在就近的區域安頓下來,你永遠都不知道人類何時可能會出現在附近,所以凱茜完全變成了我的身份。此外,我以前的名字的翻譯有十四個單詞那麽長,而且減短的話還不好聽。”她嫣然一笑。透過窗戶灑落下的陽光照射進她的眼睛,使銀綠色的光芒反射過來,在牆壁上舞動。有一會兒,翠綠色的瞳孔閃閃發光,猶如彩虹。


    我之前不知道這個溫柔、愜意的女人是前線的一員,過了好一會兒我才領悟到這一點。我盯著她,感到很驚訝,一種更加尊敬的感情油然而生。我從未認真地對待過谘詢師——在此之前,從來沒有必要。他們是為那些在掙紮,那些懦弱的人服務的,在這裏讓我感到羞恥。知道凱茜的曆史使我與她相處變得不那麽尷尬,她了解堅強。


    “這讓你覺得困擾嗎?”我問道,“假裝是他們當中的一員?”


    “不,並不是這樣。你瞧,這個宿主還有許多需要習慣的——有那麽多新事物。感官超負荷,我起初所能應付的就隻有墨守成規了。”


    “而柯特……你選擇與你宿主的配偶生活在一起?在這結束之後?”


    這個問題更加直截了當,凱茜立即就領會其中的含義了。她在座位上換了個姿勢,把腿拉上來,跪坐在身下。她若有所思地盯著我頭頂上的一個點,同時回答道:“是的,我選擇了柯特——而且他選擇了我。起初,當然,這隻是隨機的,是任務。我們自然而然地緊密聯係在一起,由於在一起度過了那麽多時光,共擔我們使命中的危險。作為大學校長,柯特有許多聯係人,你知道。我們的房子是一個植入機構,我們經常舉辦娛樂活動。隻需要非常迅速,非常安靜——你知道這些宿主的暴力傾向有多麽強。每一天,我們都知道任何時候我們都可能死去。既有不斷的興奮,又有頻繁的恐懼。”


    “這些都很好地解釋了為什麽柯特和我可能培養出一種對彼此的眷戀,為什麽在不再需要隱藏身份之後,我們決定生活在一起。而且我可以對你撒謊,減輕你的恐懼,告訴你這些就是真正的原因,但是……”她搖搖頭,接著似乎更加隨意地坐在座位上了,她的眼睛凝視著我,“在如此長久的曆史裏,人類從來都沒弄清楚愛情。多少與肉體有關,多少與心靈有關?多少是偶然,多少是命運?為什麽看似完美的一對會勞燕分飛,而不可能結合的夫婦卻白頭偕老?我跟他們一樣並不了解這些問題的答案。愛情常駐在它所在的地方,我的宿主愛柯特的宿主,當思想的所有者改變之時,這種愛並沒有消亡。”


    她端詳著我,當我無力地靠在椅子上的時候,她稍稍皺了皺眉頭。


    “梅蘭妮仍然為傑萊德感到悲傷。”她說道。


    我感到我點了點頭,盡管我沒想要這麽做。


    “你也為他感到悲傷。”


    我閉上眼睛。


    “還在做那些夢?”


    “每天晚上。”我含糊地說道。


    “說來聽一聽。”她的聲音溫柔,而有說服力。


    “我不想想那些。”


    “我知道。試一試,或許有幫助。”


    “那又能怎樣?告訴你每次當我閉上眼睛都會看見他的臉,那又有何幫助?當我醒過來,發現他不在而哭泣?那些記憶如此強烈,我不再能夠分辨出哪些是她的,哪些是我的?”


    我突然停下來,咬緊牙齒。


    凱茜從口袋裏抽出一條白色的手帕,遞給我。我沒動,她站起來走到我身邊,把它放在我的膝蓋上。她坐在我的椅子的扶手上,等待著。


    我頑固地堅持了半分鍾,接著我生氣地抓起這片小方巾,擦了擦眼睛。


    “我討厭這樣。”


    “每個人在第一年都會哭泣,想要完全控製這些情感是非常不可能的。我們都有一點兒像孩子,不管我們是否有心這麽做。以前每次當我看見美麗的日落都會潸然淚下,嚐到花生醬的味道也會產生同樣的效果。”她拍了拍我的額頭,接著用手指輕輕地纏繞著我通常塞在耳朵後麵的一縷頭發。


    “如此漂亮、有光澤的頭發,”她強調道,“每次我看見你的時候,你的頭發都更短了一些。為什麽你總是留短發?”


    眼淚已經在我的眼眶中打轉了,我不想為自己的尊嚴辯護。像往常那樣矜持嗎?接受別人的關懷不是更容易的事情嗎?畢竟,我到這裏來是為了傾訴並獲得幫助的——我不妨繼續這麽做。


    “這讓她煩惱,她喜歡長頭發。”


    她沒有大吃一驚,那倒是我始料未及的,凱茜很擅長自己的工作。她的反應稍微晚了半拍,稍稍有些不連貫。


    “你……她……她的意識還……存在?”


    令人恐懼的真相從我的嘴唇裏緩緩道來:“當她想要存在的時候,我們的曆史令她厭煩。我在工作的時候,她會不那麽活躍,但是她一直存在,好吧,有時候我感覺她就和我一樣存在。”在我說完之前,我的聲音變成了耳語。


    “漫遊者!”凱茜恐懼地驚呼道,“為什麽你沒告訴我情況那麽糟糕呢?這樣持續多久了?”


    “情況正變得更糟糕,不僅沒有消退,她似乎變得更強大了。情況還不像治療師所說的案例那樣糟糕——我們談到過凱文,你還記得嗎?她還沒有控製我,她不會,我不會讓那樣的事情發生!”我說話的音調攀升了。


    “當然,這樣的事情不會發生,”她安慰我,“當然不會,但是如果你這麽……不開心,你本應該早些告訴我的,我們得送你到治療師那裏去。”


    我的注意力如此不集中,過了一會兒我才明白她的意思。


    “治療師?你希望我逃跑?”


    “沒有人會鄙視那樣的選擇,漫遊者,如果宿主有缺陷……會被理解的。”


    “有缺陷?她沒有缺陷,我有,我對這個世界而言太脆弱了!”當羞辱感將我淹沒時,我抱起頭,痛哭起來,眼淚湧進我的眼眶裏。


    凱茜的胳膊抱著我的肩膀。我如此頑強地控製住我狂亂的情緒,以至於我並沒有抽身,盡管這種感覺太親密了。


    這也讓梅蘭妮感到不安,她不喜歡被陌生人擁抱。


    當然此刻梅蘭妮的存在更加明顯,而且當我終於臣服於她的力量時,她有種令人無法忍受的自鳴得意,她興高采烈得很。當我被這樣的感情分散注意力時,控製她總是變得更困難。


    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這樣我就能使她回到她該在的地方。


    你占了我的位置,她的思想微弱卻很清楚,情況惡化到此種程度了:現在她強大到足以隨心所欲地對我說話,這和恢複知覺後的第一分鍾的情況一樣糟糕。


    走開,現在這是我的地方了。


    決不。


    “漫遊者,親愛的。不,你不懦弱,我們都知道這一點。”


    “哼。”


    “聽我說,你很堅強。堅強得令人驚訝。我們的族類總是如此相同,但是你超越了常規。你那麽勇敢,這令我感到震驚,你以往的多次生活就是最好的明證。”


    我以往的生活或許是,但是這一次的生活呢?現在我的力量去哪裏了?


    “但是人類比我們更個性化,”凱茜繼續說道,“而且多種多樣,有些人比另一些人要強大得多。我真的認為如果其他任何人被植入這個宿主中,梅蘭妮隻要幾天就能將其徹底打敗。或許這隻是巧合,或許這是命運,但是在我看來我們族類中最強大的那些寄居在人類中最強大的人體內。”


    “這不是為我們的族類說好話,是不是?”


    她聽出我話裏有話:“她並沒有獲勝,漫遊者,你才是現在在我身邊可愛的人,她隻是你思想角落裏遙遠的影子罷了。”


    “她跟我說話,凱茜,她仍然有自己的想法,她仍然保守著自己的秘密。”


    “但是她並沒有代替你說話,是不是?倘若我處於你的位置,我懷疑自己能否做到像你一樣。”


    我沒有回答,我感到太難受了。


    “我想你應該考慮重新移植。”


    “凱茜,你剛剛說過她可能會徹底打敗其他的靈魂。我不知道是否我真相信這一點——你或許隻是在努力盡自己的職責,安慰我。倘若她如此強大,因為我無法征服她而把她轉交給別人,這樣做會很不公平,誰會選擇寄居在她體內呢?”


    “我這麽說不是為了安慰你,親愛的。”


    “那麽是為什麽?”


    “我不認為這個宿主會被考慮再次利用。”


    “哦!”


    我全身不寒而栗,而且我並不是唯一一個被這個看法嚇了一跳的人。


    我立即感到反感,我不是一個中途放棄的人。經曆過我上一個星球的周圍恒星的長期革命——眼睛草星球世界,這裏對它們很熟悉——我一直等待著。盡管在我想到會那樣之前,被植入的永久性已經持續得很久了,盡管眼睛草星球的生命在這個星球上要以世紀來計算,我從未逃脫我的宿主的生命周期。這麽做是浪費,是錯誤,也是忘恩負義的。這恰恰是對我們作為靈魂本質的嘲弄。我們使自己的世界成為更美好的地方,那是絕對必需的,否則我們就不配擁有這樣的地方。


    但是我們不會浪費。我們的確使我們占據的一切變得更加美好,更加和平,更加美麗,而人類曾經野蠻並難以駕馭。他們如此頻繁地互相殺戮,以至於謀殺成為生活中的既成事實。在他們所經曆的幾千年曆史中,他們策劃了各種各樣的酷刑,對我來說簡直是無法忍受的;我甚至無法忍受未加渲染的官方概述。戰爭的硝煙幾乎在每個大陸的表麵上橫行肆虐,謀殺被批準執行,而且危害他人卻仍然合法。那些生活在和平國度的人,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同胞在自家的門口餓死,他們卻無動於衷。這個星球上豐富的資源也不是公平分配的。然而,最可恥的卻是他們的後代——下一代,我的族類幾乎對下一代帶來的希望頂禮膜拜——時常淪為可怕罪行的受害者,而且不僅僅是死於陌生人之手,還死於他們被委托照顧的看護人之手。由於他們的草率、疏忽和貪婪無度所犯下的錯誤,使這個巨大無垠的星球也處於危險境地。沒有人在比較了過去和現在之後,而不承認幸虧有了我們,地球現在更加美好了。


    你們謀殺了整個物種,接著還為自己歌功頌德。


    我的手握成了拳頭。


    我本來可以讓你被處理掉的。我提醒她。


    就這麽做吧,使我正式合法地被謀殺。


    我在虛張聲勢,不過梅蘭妮也是如此。


    哦,她以為她想死呢,畢竟她曾自己跳進了電梯井啊,但是那是在驚慌失措、害怕恐懼之時的舉動。坐在一張舒服的椅子上冷靜地考慮此事,會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我能感受到由於她的恐懼產生的腎上腺素——當我考慮換一個更好適應的身體時,腎上腺素湧遍我的四肢。


    再次獨自一人會很美好,自己擁有自己的思想,這個世界非常宜人,在許多方麵都充滿新奇;能夠欣賞這個世界是多麽美好的事情啊,如果沒有這個無足輕重的家夥的幹擾的話。她充滿憤怒,被迫離開,本應該更理智一些,而不是這樣不受歡迎地遲遲不肯離去。


    當我努力理性地考慮這些的時候,梅蘭妮無濟於事地在我的大腦深處扭動,或許我應該放棄……


    這些話本身就讓我畏懼。我,漫遊者,會放棄?中途退出?承認失敗,嚐試一個懦弱沒骨氣,而且不會給我造成困擾的宿主?


    我搖了搖頭,我幾乎不能忍受這樣的想法。


    而且……這是我的身體,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感覺,我喜歡肌肉在骨骼上移動、關節彎曲、肌腱拉伸的感覺。我知道鏡子中的影像——曬成棕褐色的皮膚,臉上高高的顴骨,赤褐色、絲一般光滑的平頭,那雙混濁的綠褐色眼睛——這就是我。


    我想要我自己,我不會讓屬於我的東西被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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