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到達營地的時候,巳經在下雪了。雪片在鬆樹之間打著斜飄下來,起先稀疏地斜穿過樹林,打著轉飄落下來,接著,寒風從山上刮卞來,雪片稠密地盤旋而下,這時,羅伯特,喬丹惱怒地站在山洞口凝望著風雪,


    “我們要遇到大雪了。”巴勃羅說。他矂音沙啞,眼睛昏紅。“吉普賽人回來了沒有?”羅伯特-喬丹問他。“沒有,”巴勃羅說。“他沒回來,老頭子也沒回來。”“你陪我到公路上段的哨所去好嗎?”“不,”巴勃穸說。“這事我不插手,““我自己去找。”


    “這樣大的風雪你會找岔的。”巴勃羅說。“換了我,現在可不去。”


    “隻要下坡到了公路邊,然後順路走去就是了,““你能找到的。不過,下了雪,你那兩個偵察員多半正在回來的路上,你可能會和他們錯過。”“老頭子正在等我。”“不。現在下了雪,他會回來的。”巴勃羅望著飛掃過洞口的風雪說,“你不喜歡下雪吧,英國人?”


    羅伯特-喬丹咒罵了一聲,巴勃羅用他那迷糊的眼睛望著他笑。


    “這場風雪叫你的進攻吹啦,英國人,他說。“進洞來吧,你的偵察員就要回來了。”


    山洞裏,瑪麗亞在爐灶前忙著,比拉爾在收拾飯桌。爐火正在冒煙,姑娘在燒火,塞進一根木頭,隨即用“張折好的紙扇著,撲的一聲,火苗一亮,柴火旺了,風從山洞頂上一個小口子裏灌進來,火就熊熊地燃燒起來。


    “這場雪。”羅伯特‘喬丹說,“你看會下大嗎?”


    “大,”巴勃羅心滿意足地說,然後對比拉爾喊道,“你也不喜歡下雪吧,太太?現在是你當家,你不喜歡這場雪吧?”


    “跟我有什麽關係,比拉爾轉過頭來說。“要下就下唄。”“喝點酒吧,英國人,”巴勃羅說。“我喝了一整天就等著下雪。”


    “給我來一杯。”羅伯特-喬丹說。“為雪幹杯,”巴勃羅說,和他碰杯。羅伯特-喬丹盯著他的眼睛,,“的一聲碰了杯,他想。”你這個醉眼朦朧的挨刀的,我巴不得用這杯子磕你的牙齒。,考等,他對自己說,巧等警。“雪真美,”巴勃羅說。“聖雀寧雪,你不想亭在了吧。”羅伯特,喬丹想。”原來你也在想這個問題。巴勃羅,你操心的事也不少啊,對不對?


    “不睡在外麵?”他客氣地說。“不睡在外麵。很冷。”巴勃羅說。“很潮濕。”羅伯特,喬丹想。”你才不知道那隻鴨絨睡袋為什麽值六十五塊錢哪。我在下雪天在那睡袋裏過夜已不知有多少次,如果每次人家給我一塊錢,那才美呢。


    “那麽我該睡在這兒山洞裏啦?”他客氣地問。“不錯。”


    “謝謝,”羅伯特-喬丹說。“我還是睡在外麵,““睡在雪地裏?”


    “不錯。”(他心裏說,你那雙通紅的豬眼睛,你那張長滿豬鬃的豬屁股似的臉,都見鬼去吧。〉“睡在雪地裏。、就睡在這場該死透頂、害人不淺、意料不到、別有用心、叫人失敗、臭婊子養的雪裏。〉


    他走到瑪麗亞身邊,她剛才在爐灶裏又添了一根鬆柴。


    “這場雪多美哬。”他對姑娘說。“不過對工作可不利,對吧?”她問他。“你不愁?“什麽話1”他說。“愁也沒用。晚飯什麽時候能做好?”“我早知道你今晚胄口一定好的,”比拉爾說。“要不要現在吃一片幹酪?”


    “謝謝,”他說。她伸手把掛在洞頂的一隻放著一大塊幹酪的網袋取下來,拿刀在切過的那頭切下厚厚一大片,遞給他。他站著吃。膻味重了一點,不然倒是很好吃的。“瑪麗亞,”坐在桌子邊的巴勃羅說,“什麽事?”姑娘問。


    “把桌子抹抹幹淨,瑪麗亞。”巴勃羅說,對羅伯特-喬丹露齒笑笑。


    “把你自己潑灑在桌上的東西抹掉吧。”比拉爾對他說,“先抹你自己的下巴,抹你的襯衫,再抹桌子。““瑪麗亞,巴勃羅喊著。“別理他,他醉了,”比拉爾說。“瑪麗亞,”巴勃羅喊著。“雪還在下,真美呀。”羅伯特-喬丹想。”他哪裏知道那隻睡袋的價值,這個豬眼老家夥不知道我幹嗎花六十五塊錢向伍茲家的兄弟們買下這隻睡袋。可是,我真希望吉普賽人就回來啊。他一回來我就去找老頭兒。我應該現在就走,不過很可能跟他們在路上錯過。我不知道他在哪兒放哨。


    “想做雪球嗎?”他對巴勃羅說。“想玩雪戰嗎“什麽?”巴勃羅問。“你打算幹什麽?”“沒什麽。”羅伯特“喬丹說。“你的馬鞍都蓋好了嗎?”


    羅伯特-喬丹然後用英語說,“打算去喂馬嗎?還是把它們拴在外麵讓它們自已扒掉了雪啃草吃?”“你說什麽?”


    “沒什麽。那是該你來操心的事,老朋友。我要到外麵去走走啦。”


    “你幹嗎說英國話?”巴勃羅問。


    “我不知道。”羅伯特,喬丹說。“我非常疲乏的時候往往講英語,或者在十分厭煩的時候。要不,譬如說,在舉棋不定的時候。我在走投無路的時侯就說英國話,為了聽聽這種話的調子。這種調子叫人心裏踏實。今後你也該試試。”


    “你說什麽,英國人?”比拉爾問。“這種話聽起來很有趣,可我聽不懂。”


    “沒說什麽,”羅伯特-喬丹說。”我講的英國話的意思是‘沒什麽、”


    “那還是用西班牙話講吧,”比拉爾說。“西班牙話來得簡短。”


    “當然啦,”羅伯特-喬丹說。他想可是老兄啊,巴勃羅啊,比拉爾啊,瑪麗亞啊,坐在角落裏的兩兄弟啊,我該記住你們倆的名字,卻忘了、這些事有時使我討厭。討厭這些事,討厭你們,討厭我自己,討厭戰爭,唉,到底為什麽現在非下雪不可呢?這真他媽使人鼕不了。不,不是這樣。哪有什麽使人受不了的事啊。你隻有接受現實,並在現實中殺出一條路來。現在別情緒波動啦,應當象剛才那樣接受正在下雪這個現實,而下一步要做的事,就是向吉普賽人打聽情況,找到老頭兒。可是下雪啦!這個月份竟然下雪。他對自己說,別想啦。別想啦,接受現實吧。這就是苦杯,你知道。關於這苦杯是怎麽說的?他要就必須提髙自己的記憶力,荽就永遠別去想什麽引語1,因為當你想不起來的時候,就象忘了一個人名似的,老在心裏掛著,抹不掉也推不開。關於苦杯是怎麽說的呢?


    “請給我來一杯酒,”他用西班牙話說。接著對巴勃羅說。”雪下得不小,呃?”


    那醉漢抬起頭來看他,露齒笑笑。他點點頭,又露齒笑笑。“進攻吹啦。飛機不來啦。橋炸不成啦。隻有雪啦,”巴勃羅說,


    “你巴望下很久嗎?”羅伯特-喬丹在他旁邊坐下。“巴勃羅,你看整個夏天我們都會被雪困住嗎,老兄?”


    “整個夏天,不會。”巴勃羅說。“今天晚上和明天,那錯不了。”“你憑什麽這樣看?”


    “風雪有兩種,”巴勃羅一本正經而宵有見識地說。“―種是從比利牛斯山2刮來的。來了這種風雪,天就要大冷。”現在已過了時候,所以不是這一種。”


    “不錯,”羅伯特‘喬丹說。“有道理。”“現在這場風雪是從坎塔布裏科3刮來的,”巴勃羅說。“是從海上來的,風朝這個方向刮,會有大風大雪,“


    1耶穌最後一次上耶路撤冷時,對十二門徒說,他將被交給祭司長和文士,被定死罪,釘在十字架上。後來在客西馬尼花園裏,他向上帝禱吿。”是否可以讓他不要喝這一杯苦酒……聖經路加福音1第二十二章第四十一節至四十四節:“……跪下禱告,說,父啊,你若願憊,就把這杯撤去,然而不要成妹我的意思,隻要成就你的意思。有~位夭使,從天上顯現,加添他的力裏。耶穌極其傷痛,禱告更加懇切,汗珠如大血點,滴在地上。”最後來捉拿他時,門徒彼得拔刀砍撣一個來人的右耳,但耶穌對彼得說“收刀入鞘吧。我父所給我的那杯,我岜可不喝呢。\《聖經,約翰福音1第十八章第十一節)


    2在西班牙東北部,是西班牙和法國之間的天然甭界。


    3桷貫西班牙北部一大山脈,濱大西洋的比斯開灣春


    “你這些是從哪裏學來的,老師傅?”羅伯特-喬丹問,他的怒氣消失了,這場風雪象以往任何風雪一樣使他激動。暴風雪、颶風、突然的風暴、熱帶暴風雨或者夏天山區的雷陣雨都會使他激動,這是其他事物做不到的。就象戰鬥中產生的激動一樣,不過比戰爭中的來得純潔。在戰鬥中會刮起一陣風,那是一陣熱風,又熱又幹,就象你嘴裏的感覺那樣它刮得勁頭十足,又熱又髒,隨著一天中戰局的變化而起風或停息。他很了解這種風。


    伹是暴風雪和這種風完全不同。在暴風雪中你走近野獸的時候,它們並不感到害怕。它們在曠野裏亂跑,不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有時候,一隻鹿會躲到小屋的背風處去站著。在暴風雪中,你騎馬碰到一頭廉鹿,它會把你的馬誤認為另一頭糜鹿,路小跑著向你迎來。在暴風雪中,你總有種感覺,似乎一時什麽仇敵都沒有了。在暴風雪中,風可能大極了但是天地“片沽白,滿天白雪飛舞,一切都變了樣,等風停息下來,四下萬籟俱寂現在一場大風雪來臨了,他還是喜歡它吧。這場風雪打亂了一切,可是你還是喜歡它吧。


    “我趕過好多年牲口。”巴勃羅說。”‘我們在山裏用大車運貨。那時還沒用卡車。我們幹了這一行才學會了識天時。”“你是怎麽參加革命的?”


    “我一向是左派。”巴勃羅說。“我們和阿斯圖裏亞斯1那裏的人接觸很多,他們在政治上很進步。我一向擁護共和國。““那麽你革命前在幹什麽?”


    “那時我替薩拉戈薩2的一個馬販子幹活。他向軍隊和鬥牛場提供馬匹。我就是在那時遇見比拉爾的,就象她自己跟你講的,她那時正和帕倫西亞1的鬥牛士菲尼托作伴。”他說這句話的時侯顯得相當得意。


    1阿斯圖裏亞斯西班牙西北部一地區,濱比斯開灣。


    2薩拉戈薩〔〉。”西班牙東北部薩拉戈薩省省會,


    “他這個鬥牛士沒什麽了不起,”桌邊兩兄弟中的一個望著站在爐灶前的比拉爾的後背說。


    “沒什麽了不起?”比拉爾轉身衝著他說。“他沒什麽了不起?”


    她這時站在山洞裏的爐灶前,想象中看到了他,身材矮小,皮膚棕揭,神情安詳,眼睛憂鬱,雙頰深陷,汗濕的黑鬈發貼在前額上,緊箍在頭上的鬥牛帽在前額上勒出了一條別人不會注意到的紅痕。這時她看見他站著,麵對著那頭五歲的公牛,麵對著那兩隻曾把好幾匹馬挑得老高的牛角。騎著馬的鬥牛士用尖利的標槍剌進了牛脖子,而那粗壯的牛脖子把那匹馬越頂越髙,越項越髙,.直到啪噠一聲把馬掀翻,騎手摔在木柵欄上,公牛把腿紮使勁抵著地麵,身子朝前衝,粗脖子朝上一揮,一對角紮進那西奄奄一息的馬兒,要結果它的性命。她看到菲尼托這個沒什麽了不起的鬥牛士這時站在牛的麵前,側身對著它。她這時清雞埤看到他把那塊帶杆的厚實的法蘭絨卷起來!公牛騰空躍起,肩頭紮著的那幾根鉺鐔槍嗒嗒地碰擊著、同時那塊法蘭絨在交鋒中掠過牛頭,牛肩以及淌著鮮血、弄得濕漉漉、亮閃閃的牛肩隆,一直掠過牛的背部,弄得沾滿了鮮血,重甸甸的。她看到菲尼托側身軲在離牛五步遠的地方,那頭牛笨重地站著不動;他悝悝地把劍舉到齊肩高,目光順著朝下傾斜的劍鋒瞄準他這時還看不見的要害,因為牛的頭擋住了他的視線。他要用左臂揮動那塊又濕艾重的絨布,引牛低下頭去;但他這時把腳跟抵在地上,身體向後微微一仰,側身站在那隻碎裂了角的牛麵前,用劍鋒瞄著牛的腦後;牛的胸脯一起一伏,兩隻眼睛盯著那塊絨布。


    1帕倫西亞:西班牙北郎帕倫西亞省省會參2找


    她這時很清楚地看到了他的模樣,聽到了他那尖細而清晰的聲音,隻見他扭頭望著鬥牛場紅色柵欄上方的第一排觀眾,並且說,“咱們來試試能不能就這樣殺死它”


    她能聽到他的話聲,還能看到他膝頭一彎,走上前去,看清他一直朝牛角走去,這時候牛角奇怪地低下來了,因為牛嘴跟著那塊在低處擺動的絨布下垂了;他用瘦細的棕色手腕操縱著,使牛角低低地從身邊擦過,同時把利劍刺進沾著塵土的牛肩隆她看到雪亮的劍慢慢地、平穩地刺進去,仿佛是牛的衝刺把鬥牛士手中的劍頂進了身體,她看到那把劍一直插進去,直到那棕褐色的手指節抵住了繃緊的牛皮1這個棕揭色的矮小的鬥牛士,眼光從沒離開過劍刺進去的地方,這時從牛角前轉過收縮的肚子,利索地擺脫了那頭畜生,左手拿了那幅帶杆的絨布,舉起右手,望著那牛死去。


    她看到他站著,眼睛盯住那頭想站穩身子的牛,看它搖搖晃晃,象一棵即將倒下的樹,看它拚命想在地上站穩,而這個矮小的鬥牛士桉照常規,舉起一手,打著表示勝利的手勢。她看到他站在那裏滿頭大汗,為這場鬥牛的結束而感到空虛的寬慰,眼看那頭牛即將死去而感到鬆了一口氣,因為他身子在牛角邊擦過的時候沒挨到衝撞、挑刺而感到鬆了一口氣。跟著那頭牛沒法再站穩了,啪噠一聲栽倒在地,四腳朝天地死去了;她看到這個矮小的棕褐色的鬥牛士疲憊而一無笑意地朝場邊的櫥欄走去。


    她知道即使拚出性命他也沒法跑著穿過鬥牛場她望著他慢吞吞地走到柵欄邊,拿一塊毛巾抹抹嘴,抬頭望望她,.還搖搖頭,用毛巾抹抹臉,然後開始勝利地繞場走一圈。


    她看到他悝吞吞地拖著腳步繞鬥牛場走著,微笑,鞠躬,微笑助手們跟在他後麵,俯身把觀眾扔下來的雪茄煙拾起來,把帽子扔因去;他眼色憂鬱、麵帶笑容地繞場一周,最後來到她麵前結束巡禮。她從上麵看去,隻見他坐在木柵欄的台階上,拿毛巾捂著嘴,


    比拉爾站在爐灶邊看到了這一切,她說,“難道他是個沒什麽了不起的鬥牛士,“現在跟我一起過日子的倒是些什麽角色呢。”


    “他是個鬥牛好手。”巴勃羅說。“他吃虧的是身材矮小。”“而且他明擺著害著肺病,”普裏米蒂伏說。“肺病?”比拉爾說。“象他那樣吃過苦的人,誰能不得肺病?在這個國家裏,要不做胡安馬契那樣的惡棍,要不當鬥牛士,要不做耿劇院的男高音,哪個窮人能盼著掙到錢倆?他怎麽能不得肺病?在這個國家裏,資產階級吃得脹破了肚子,不吃小蘇打就不能活命,而窮人從出娘胎到進棺材都吃不飽,他怎麽能不得肺病?你躲在三等車廂的座位底下,為了可以不買車票,到外地各市集去看鬥牛,想從小學點本領;待在座位底下和塵土、垃圾、剛吐的痰和幹了的痰打交道,假使你胸部又被牛角抵過,你能不得肺病?“”一點也不假。”普裏米蒂伏說。“我隻是說他得了肺病。”“他當然得了肺病。”比拉爾站在那兒說,手拿一把摁拌用的大木湯匙。“他個子矮小,嗓子尖細,見牛非常害怕。我從沒見過在鬥牛前比他更膽小的,也從沒見過在鬥牛場裏比他更勇敢的人.你呀,地對巴勃羅說。”你現在就是怕死,你以為死是不得了的事靡尼托可是一直膽小的,到了鬥牛場裏卻象頭獅子。”


    “他的勇敢是出過名的,”兩兄弟中的另一個說。“我從沒見到過這樣膽小的人,”比拉爾說。“他把牛頭放在家裏都不敢。有次節日裏,他在瓦利阿多裏德把巴勃羅羅梅羅的一頭牛宰了,幹得真漂亮一”


    “我記得,”那第一個兄弟說。“我那時在鬥牛場上。那條牛是皂色的,前額上有鬈毛,一對角很長很大。這頭公牛有七苜六十多磅1重。這是他在瓦利阿多裏德宰掉的最後一頭牛。”


    “說得一點也不錯,”比拉爾說。“後來,捧場的人在哥倫布飯店聚會,用他的名字給他們的俱樂部命名,還把那隻牛頭剝製成標本,在哥倫布飯店的一個小型宴會上送給他。他們吃飯的時候,把牛頭掛在牆上,不過用布蒙了起來。當時在座的有我和一些別的人,還有帕斯托拉,她比我長得還要醜還有貝納家的妞兒和別的吉普賽姑娘,以及幾個髙級婊子。這次宴會規模不大,可是熱鬧得很,因為帕斯托拉和一個最紅的婊子爭論一個禮貌問題,差不多鬧翻了天。我自己也是開心得不能再開心了我坐在菲尼托身邊,發現他不肯抬起頭來望那牛頭;牛頭上蒙上了—塊紫布,就象我們過去信奉的主耶穌受難周教堂裏聖徒傢上蒙的那種布一樣。


    “菲尼托吃得不多,因為那年在薩拉戈薩參加的最後一場鬥牛中,他正要動手剌殺那條公牛時,被牛角橫掃了一下,弄得他昏過去了好些時候,因此即使參加這次宴會時,他的胃口還是不奸、他會不時拿手帕捂在嘴上,往裏麵吐血。我剛才講到哪兒啦?”


    “牛頭,”普裏米蒂伏說。“那隻剝製的牛頭。”―“對,”比拉爾說。“對了。不過有些細節我必須講一講,好讓你們明白是什麽回事。你們知道,菲尼托是一向興致不大高的。他是天生嚴肅的,我跟他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從沒見他為,“什麽事情大笑過。哪怕是很滑稽的事,他也是不笑的。他遇事都是一本正經。差不多象費爾南多一般一本正經,不過,那次宴會是由一群鬥牛愛好者組成的菲尼托俱樂部為他舉辦的,所以他必須顯得高高興興、和和氣氣、喜氣洋洋。所以宴會時他始終笑嘻喀的,說著親熱的話兒;隻有我一個人注意到他在拿手帕幹什麽亊。他隨身帶了三條手帕,結果三條手帕都吐滿了血。接著他聲音放得很低地對我說,‘比拉爾,我再也支持不住啦。我看隻有走了。”


    “那我們就走吧。”我說。因為我看他很難受。宴會到了這個時侯熱鬧極了,吵鬧聲大得不得了,


    “不。我不能走。”菲尼托對我說。‘說到頭,這個俱樂部用的是我的名字,義不容辭哪。“


    “‘你既然不舒服,我們還是走吧,’我說。“不能。”他說。‘我不走。給我些島葡萄酒。”“我覺得他不該喝酒,因為他一點東西也沒吃,而胃叉不好;不過,要是不吃點喝點的話,他是明擺著再也應付不了這種唷喀哈哈、吵吵鬧鬧的場麵的。就那樣,我看他很快地喝了差不多一瓶白葡萄酒。他把手帕都弄髒了以後,這時把餐巾來當手粕用了。


    “這時宴會可真到了最熱火的時候,有些骨頭最輕的婊子跨在幾個俱樂部成員的肩膀上大出洋相。應大家的邀請,帕斯托拉喝起敢來,小裏卡多彈起了吉他,場麵非常動人,真叫人開心。大家醉醺醎地親熱到了極點。我從來也沒見過鄺次宴會能達到這樣的真疋的安達盧西亞式的熱情,不過,我們還沒到替牛頭揭幕的時候,歸根到底,舉行這次宴會就是為了這一個。


    “我開心極了,不停地伴著裏卡多的琴聲拍手,跟一些人一起給貝納家的妞兒的歌聲打拍子,竟然沒留心到菲尼托把他自己那塊餐巾吐滿了血,已經把我的那塊也拿去了。他那時又喝了些白葡萄酒,眼睛變得亮亮的,髙髙興興地對每個人點頭。他不能多講話,因為一開口就隨時得使用那塊餐巾,可是他裝得喜氣洋洋,非常髙興,這次要他來出席畢竟是為了讓他享受享受樂趣啊。


    “宴會繼續進行下去,坐在我旁邊的是‘公雞’拉斐爾的前經理,他正在給我講故事,故事的結尾是。‘所以拉斐爾走到我身邊說,“您是我在世界上的最髙尚的莫逆之交。我對您的愛象兄弟一般,我要送您一件禮物。”因此他就送了我一隻漂亮的鑽石鋇針,還吻了我的雙頰。我們倆都很感動。“公雞”拉斐爾送了我那隻鑽石領針之後,就走出了咖啡館,我對坐在桌邊的雷塔娜說,“這個下流的吉普賽人剛和另一位經理簽了一個合同。”’“‘“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雷塔娜問道。’“‘我替他當了十年經理,以前從沒送過我禮物,’‘公雞的前經理說。‘這回送禮無非說明了這一點。’果然不錯,‘公雞’就這樣和他吹了。


    “可是,正在這時帕斯托拉插嘴了,也許不是為了替拉斐爾辯護,因為誰也比不上她自己那樣詆毀拉斐爾,隻是因為這位經理提到吉普賽人的時候,說了句‘下淹的吉普賽人’。她插身進來,講得聲色俱曆,使得經理啞口無言。我就插進去要帕斯托拉別吵,而另一個吉普賽女人插進來要我別吵,因此鬧成一片,誰也沒法聽清我們之間所講的話,隻有一個詞兒,‘臭婊子、最蕺響亮。最後重新安靜下來了,我們三個插嘴的人都坐下來,低頭望著自己的酒杯,這時,我才留憊到菲尼托臉上餺出驚駭的神氣,正瞪著那隻仍然蒙在紫色布裏的牛頭。“這時,俱樂部主席開始演說了,等他講完了就要給牛頭揭去蒙著的布。滇說時從頭到尾隻聽到人們喝彩叫好,拍桌拍凳,賽呢,望著菲尼托正在朝他的,不,朝我的餐巾裏吐血,身體在椅子裏往下癱,一麵驚駭而迷惘地瞪著他對麵牆上蒙著布的牛頭。“演說快結束時,菲尼托開始搖頭,身體在椅予裏越來越往下癱了。


    “‘你怎麽啦,小不點兒?’我對他說,但他望著我時的神氣卻好象不認得我了,他隻管搖著頭說,‘別。別。別。’


    “俱樂部主席的演說到此結束,在大家的一片喝彩聲中,他站在椅子上伸手解開縛在牛頭上的紫布的帶子,悝慢地把布揭開,布被一隻牛角勾住了,他把布提起來,從那尖銳而光滑的牛角上拉掉,露出那隻黃色大牛頭和那對挑出在兩旁、角尖朝前的黑牛角,那白色的牛角尖象豪豬身上的粳刺般銳利,牛頭挺精神,好象活的一樣,前額象活著的肘候一樣長著鬆毛,舁孔是張幵的,眼睹烏亮,正直瞪瞪地望著菲尼托。


    “每個人都歡呼、拍手,菲尼托卻更往椅子裏癱下去;大家頓時靜下來望著他,他呢,一邊說著‘別。別,’一邊望著牛頭,身子更向下癱了,接著他大喊一聲‘別“吐出“大口血,他顧不上拿起餐巾,血就順著他下巴淌下來,他仍舊望著那隻牛頭,說,鬥牛季節,好。掙錢,好“吃,好。可是我不能吃啦。昕到了嗎?我的胃壞了。可現在我的季節也過去了別!別1別’他望望桌予四周的人,望望那隻牛頭,又說了一聲‘別,’接著低下頭去,拿起22。


    餐巾捂在嘴上,就那樣坐在那裏,一句話也不說了,那次宴會開頭很好,眼看在尋歡作樂和交流情誼方麵會得到劃時代的成功,結果卻失敗了。”


    “那之後他過了多久死去的呢?”普裏米蒂伏問。“那年冬天。”比拉爾說。“他在薩拉戈薩被牛角橫掃一下之後一直沒有複元。這比被牛角挑傷還厲害,因為這是內傷,治不好的。他每次最後剌牛的時候差不多都要挨這麽一下,他不是最出名,就是這個道理。他個子矮小,想要把上半身躲開牛角不容易。差不多每次都要挨一下橫掃。不過當然,好多次僅僅是擦一下罷了。”


    “既然他個子矮小,就不該去當鬥牛士,”普裏米蒂伏說。比拉爾望望羅伯特-喬丹,對他搖搖頭。她然後彎身望著那隻大鐵鍋,還在搖頭。


    她想,這是什麽樣的人民哪。西班牙人是什麽樣的人民哪。“既然他個子矮小,就不該去當鬥牛士。”我聽著,無話可說。我現在已不惱恨這種話了。我剛才跟他們解釋過,現在無話可說了。不知道底細,那說說多容易舸。不知道底細,有個人就說,“他是個沒什麽了不起的鬥牛士。”不知道底細,另外一個人說,“他得了肺病。”等我這知情人講明了之後,又有人說了。”既然他個子矮小,就不該去當鬥牛士。”


    她這時俯身凝望著爐火,眼前又浮現出那赤裸的棕色身體躺在床上,兩條大腿上都是癱痕,右胸助骨下麵有個深深的岡傷疤,身子“側有一長條一直延伸到胳胺窩的白色疤痕。她看到那雙閉攏的眼瞎,嚴肅的棕揭色的臉,前額上的黑色鬆發那時被掠到了腦後。她挨著他坐在床上,揉著他的兩條腿,揉著小腿肚上繃緊的肌肉,揉著肌肉,使它鬆舒,然後用她握緊的雙手輕輕插打,鬆舒抽筋的肌肉。


    “怎麽樣?”她對他說。“小不點兒,腿上好些嗎,“很好,比拉爾,”他閉著眼睹說。“要我揉揉胸膛嗎?”“別,比拉爾。請你別碰腳膛。,“大腿呢?”


    “別。腿上痛得太厲害啦。”


    “不過,要是讓我揉一探,搽點藥奔,就會使肌肉發熱,舒服―點兒的。”


    “別,比拉爾。謝謝你。還是別去碰它。”“我來用酒精給你擦擦。”“好的。要很輕很輕。”


    “你最後一次鬥牛真了不起。”她對他說,而他回答道,“正是,那頭牛我宰得真不賴,“


    她給他擦洗之後,蓋上一條被子,然後上床躺在他身邊;他伸出棕揭色的手來摸摸她,說,“你真是個好女人,比拉爾。”這就算是他說的笑話了。他通常在鬥牛之後就睡熟了,她就躺在那兒,把他的手握在自己的兩隻手裏,聽他呼吸。


    他在睡夢中常常會受驚,她就會覺得他的手緊緊握住了她的手,還見到他前額上冒出汗珠要是他醒過來,她就說,“沒事。”於是他又睡去。她就這樣跟了他五年,從來沒有對他不貞過,那是說幾乎從來沒有。葬禮之後,她就和在鬥牛場給鬥牛士牽馬的巴勃羅相好了,他就象菲尼托消磨一生所宰的牛那樣壯實。但是她現在知道,牛的勁頭,牛的勇氣都不能持久,那麽什麽能持久呢?她想,我是持久的。是呀,我是持久的。可是,為了什麽呢?


    “瑪麗亞,”她說。“注意些你在幹什麽。這爐火是用來煮吃的。可不是用來燒掉城市的。“


    正在這時,吉普賽人走進門來他滿身是雪,握著卡賓槍站住了,跺著腳把雪抖掉。


    羅伯特-喬丹站起身來向門邊走去。”情況怎麽樣?”他對吉普賽人說,


    “大橋上每崗兩個人,六小時換一次。”吉普賽人說。“養路工小屋那邊有八個人和一個班長,這是你的手表“鋸木廠邊的哨所的情況怎麽樣?”“老頭子在那兒,他可以同時監督哨所和公路。”“那麽公路上呢?”羅伯特-喬丹問“老樣子。”吉普賽人說。“沒什麽特別情況。有幾輛汽車。”吉普賽人渾身透露出寒意,黑黑的臉凍得皮膚都繃緊了,兩手發紅。他站在洞口,臊下外衣抖雪。


    “我一直待到他們換崗的時侯。”他說,“換崗的時間是中午十二點鍾和下午六點。這一崗可不頰幸虧我不在他們部隊裏當兵。”


    “我們去找老頭子,”羅伯特-喬丹穿上皮外農說。“我不幹了吉普賽人說。“我現在要烤火、暍碗熱湯了。我把他守望的地方告訴這裏的個人,他會給你帶路的。嗨,你們這幫二流子,”他對坐在桌邊的那些人大聲說“猓個肯帶英國人去老頭子守望公路的地方?”


    “我去。”費爾南多站起身來。“把地點告訴我。”“聽著,”吉普賽人說。“那是在一”他告訴他老頭兒安塞爾萇放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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