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聾子”在小山頊上作戰。他不喜歡這座小山,他見到這座山的時候,就覺得它的形狀很象下疳。伹是除了這座山之外投有其他選擇。他從老遠望來,看到了這座山,就選中了它,策馬朝它跑來,背上背著沉重的自動步槍,馬兒吃力地爬著坡,身子在他胯下顛箱,一袋手榴彈在他身體的一邊晃蕩著,一袋自動步槍的彈藥盤碰撞著他身體的另一邊。華金和伊袼納西奧不時停一會兒,開幾槍,停一會兒,開幾槍,好讓他有時間找個有利的地形架槍。


    那時,使他們遭殃的雪還沒化盡。“聾於”的馬被打中了,因此它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緩漫而蹣珊地爬上通向山頂的最後一段路,傷口鮮血直進,灑在雪地上,“聾子”拉著馬籠頭,肩上搭著馬繼繩,使勁拉著馬一起爬山。槍彈啪啪地射在岩石上,他肩上挎著兩袋沉重的彈藥,拚命爬山,接著他挑了個合適的地方,抓住馬鬃,利索、熟練而懷著深情地對馬開了一槍。於是馬兒腦袋向前栽倒,填補了兩塊岩石之間的缺口。他把槍架在馬背上射擊,射掉了兩盤彈藥。槍身格袼作響,空彈殼進到雪地裏,擱在馬身上的灼熱的槍筒燙焦了馬皮,散發出馬鬃毛的焦糊味。他向衝上山來的敵人射擊,迫使他們散開去找掩護,同時總覺得背上發毛,不知道背後會出現什麽情況。等到他們五個人中間最後的一個到達了山頂,他才沒有後顧之憂,保留下剩下的那幾盤彈藥,以備不時之冊。


    山坡上還有兩匹死馬,這兒山頂上也有三匹。昨夜他隻倫到三匹馬,其中有一匹,當他們跟敵人一交上火,在營地的馬欄裏來不及備鞍就想跨上去時,拔腳逃跑了。


    到達山頂的五個人中三個負了傷。“聾子”腿肚上受了傷,左臂上傷了兩處。他非常口渴,傷口庥木發硬,左臂上有個傷口很痛。還有,他頭痛欲裂,他躺著等待飛機飛來,想起了一句西班牙俏皮話,“應當象吃阿司匹林片那樣地接受死亡。”但是他並沒有把這甸笑話大聲說出來。每當他挪動胳臂,扭頭看看周圍他那夥剩下的弟兄時,就感到頭痛惡心。他在頭痛和惡心中咧。


    五個人象五角星的五個角尖般展開著,他們用雙手雙睞挖掘,用泥土和石塊在頭和肩膀前築起了土墩。有了這些土墩當掩護,他們用石塊和泥土把各個土墩聯起來。華金十八歲,他有一個鋼盔,便用來挖掘並傳送泥土孩。


    他這隻頭盔是在炸火車時搞到的。頭盔上有個子彈窟寤,大家常常取笑他保存這頭盔。伹他敲平了窟瘙邊的豁口,在窟寐中打了個木塞,然後把裏麵的木塞頭削掉,銼得和鋼皮一烺槍聲初響時,他猛地把鋼盔套在頭上,哐啷一聲,好象頭上給萊鍋揍了一下。他的馬被打死後,他肺部劇痛,兩腿死沉,嘴裏千渴,在子彈紛飛、槍聲大作中衝上山坡最後一段路時,那頂頭盔仿佛變得重極,“,象一道鐵箱般箍住了他那要炸裂的前額。但是他沒有丟掉它-他現在就用它不停地,簡直象台機器似地拚命挖掘。他還沒中彈。


    “它總算還有點兒用處啊。”“聾子”用低沉的堠音對他說。


    “堅持鬥爭就是勝利。”華金說,由於恐懼,他口騰幹得不聽使喚,超過了戰鬥時常有的口渴。那是共產黨的一句口號


    “聾子”轉過頭去,望著山坡下有個騎兵躲在一塊大岩石後打冷槍。他很喜歡這個小夥子,但沒心情欣賞口號了,“你說什麽?”


    他們中間有個人從他在築的工事麵前轉過頭來這個人臉麵籾下匍匆著,下巴抵住地麵,小心翼翼地伸手放塊岩石。華金一刻不停地在挖,他用那幹渴而年靑的聲音把口號又說了一遍。


    “最後一個詞是什麽。”下巴抵住地麵的人問……”


    “勝利,”小夥子說。


    “狗屁,”下巴抵住地麵的人說1


    “還有一句,這裏也用得上,”華金說,仿佛這句話的每一個詞是一個護身符似的,“伊芭露麗說寧願站著死,不願跪著生。“


    “又是狗屁,”那人說。另一個人扭過頭說。”“我們是伏著,不是跪著。”


    “你明。共產黨員。你的伊芭露麗有個兒子和你年歲相仿,革命開始以來,送去了俄國,你知道嗎?”“那是胡扯。”華金說。


    “什麽胡祉,”另一個說。“這是那個名字古怪的爆破手跟我講的。他也是你的同黨。他幹嗎胡扯?”


    “胡扯。”華金說。“把兒子藏在俄國逃避戰爭,她不會幹這種事。”


    “我在俄國就好了,”聾子夥裏又一個說。“你的伊芭露麗現在不會把我從這裏送到俄國去吧,共產黨員?”


    “要是你這樣信賴你的伊芭露麗,那麽叫她幫我們離開這個山頭吧,”一個大腿上綁著綁帶的人說。


    “法西斯分子會叫你離幵的。”下巴抵在泥裏的人說。“別說這種話了,”華金對他說。


    “把你嘴上你媽媽的奶水擦擦幹,給我一頭盔泥吧。”下巴抵住地麵的人說。“我們誰也看不到今晚太陽下山了。“


    “聾子“在想這座山的樣子真象下疳。要不,象大姑娘沒有扔頭的rx房。要不,象圓錐形的火山頂。他想。”你從來沒見過火山。你永遠也見不著了。這座山象下疳。別提火山了。現在想看火山已經太遲啦。


    1伊芭露麗為西班牙共產黨創始人之一,早年即用熱情之花,為筆名為革命報刊撰文,曾霣次被捕入獄。一九三六年二月當選為議會代表。內戰期間鉑終留在馬德裏撰寫文章為共和國政府作宜傳。一九三九年三月首都陷落後,她出國到蘇聯流亡,並到歐洲和檗國參加反佛朗哥政權的活動谘上麵引的一旬話是她的名言


    他從死馬的肩隆邊萬分小心地朝外望了一眼,山坡下方一塊大岩石後麵立刻射來一梭子彈,他聽到手提機槍子彈射入馬身上的噗噗聲。他在馬?“後麵匍匐爬去,從馬臀部和一塊岩石之間的缺口朗外望去。就在他下麵的山坡上有三具?“體,那是法西斯分子在自動步槍和手提機槍的火力掩護下肉山頂衝鋒時倒下的;他當時和其他人把手榴彈扔下去,從山坡上滾下去,粉碎了這次進攻。山頂的另一邊還有些?“體,他沒法看到。敵人沒有可以倩以衝上山頂的射擊死角,而“聾子”知道,隻要他的彈藥和手榴彈夠用,他的一夥還有四個人,敵人就沒法把他從這裏趕跑,除非拉來迫擊炮。他不知道他們是否已派人到拉格蘭哈去要迫擊炮。也許沒去,因為飛機當然就快來了,偵察機從他們頭上飛過巳有四個小時了,


    這座山真象下疳,“聾子”想,我們呢,就是上麵的膿。但是他們愚蠢地進攻時被我們殺死了不少。他們怎麽會以為這樣就可以打垮我們呢?他們有了這樣新式的武器,忘乎所以,昏了頭啦。他們彎著腰衝上山的時侯,他扔了個手櫥彈,“騸一跳地滾下山坡,把那帶頭強攻的年青軍官炸死了,他在1片黃色的閃光和灰色的塵霧中看到這個軍官身子朝前一衝,栽倒在他這時躺著的地方,象一大堆披爛的農服。這是他們進攻所達到的最遠的地方。“聾子”望望這具?“體,然後望著山坡下方的其他?“體。


    這幫家夥有勇無謀,他想。但是他們現在頭腦清醒了,飛機到來之前不再進攻了。當然啦,除非他們派來“尊迫擊炮。有了迫擊炮就好辦了。這種情況下一般都用迫擊炮。他知道,迫擊炮一來他們就會完蛋,但是當他想到要來飛機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在山頂上一充遮蔽,好象赤身裸體,甚至連皮膚都被扒掉了似的,他想,我覺得沒有比這更赤裸棵的了相形之下,一隻剝皮的兔子也象一頭熊那樣有遮蓋的了,可是他們幹嗎賽派飛機來?他們用一尊迫擊炮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把我們從山上轟走。然而他們認為他們的飛機了不起,說不定會派飛機來。正象他們認為他們的自動武器了不起,於是就幹出了那種蠹事。可是不用說,他們一定巳經去調迫擊炮了。


    有人開了一槍,隨即猛的一拉槍栓,又開了一槍。“要節省子彈,”“聾子”說。


    “有個老婊子養的想衝到那塊岩石後麵,”那人指著。“你打中他沒有?”“聾子”困難地轉過頭來問,“沒有,”那人說。“雜種縮回去了。”“比拉爾是頭號婊子,”下巴抵在泥裏的那人說,“這婊子知道我們在這兒要完蛋了。”


    “她幫不了忙,”“聾子”說。那人這句話是在他那隻正常的耳朵一邊說的,他不用回頭就聽到了,“她有什麽辦法?”“從背後幹這些婊子養的,“


    “什麽話。”“聾子”說。"他們布滿了整個山坡。她怎樣下手打他們呢?他們有一百五十人。現在說不定更多了。”“不過,要是我們能堅持到天黑的話。”華金說。“要是聖誕節成了複活節的話。”下巴抵在泥裏的人說。“要是你大嬸有卵子的話,她就成了你大伯了,”另一個對他說。“叫你的伊芭露麗來吧。隻有她能保佑我們了。”


    “我不信關於她兒子的說法,”華金說““如果他在那兒,準是在受訓練,將來當飛機駕駛員什麽的。” 、


    “他躲在那兒保險,”那人對他說。


    “他正在學辯證法。你的伊芭鼉麗到那兒去過。利斯特和莫德斯托那一幫人都去過,這是那個怪名字的家夥跟我講的。”


    “他們應該到那邊去學習好了回來幫助我們。”華金說。“他們現在就應該來幫助我們,”另“個說。“那夥肮髒的俄國騙子手現在都該來幫助我們。”他又打了一槍說。”“我搡他的,義沒打中。”


    “要節省子彈,話別太多,要不然會很口渴,聾子”說,—這兒山上沒水。”


    “喝這個吧,”那人說著,側過身子從頭上退下挎在肩上的皮酒袋,遞給“聾子”。“湫湫口,老夥計。你受了傷,一定。艮口浪。”


    “大家喝。”“聾子”說。


    “那我來先喝一點,”主人說著,把酒袋一擠,噴了好些酒在自己嘴裏,這才把它遞給大家。


    “‘聾子’,你看飛機什麽時候來?”下巴抵在泥裏的人問,


    “隨時都會來,?聾子”說。“他們早該來了。”“你認為這些老婊子養的會再進攻嗎?”“隻要飛機不來。”


    他覺得沒必要提追擊炮。迫擊炮一來,他們馬上會明白的,“我的天主,拿我們昨夭看到的來說,他們的飛機是夠多的。”


    "太多啦"聾子”說,


    他頭痛得厲害,一條胳膊僅硬得一動就痛得簡直受不了。他用那條好胳膊舉起皮酒袋,同時仰望著那明淨蔚藍的初夏天空,他五十二歲了,他相信這準是他最後一次看到那樣的天空了,


    他一點也不怕死,但氣憤的是給困在這座隻能當作葬身之地的小山上。他想。”如果我們能夠脫身,如果我們能迫使他們從那長長的山穀中過來,或者我們能突出去,穿過那公路,那就好了。可是這座下疳般的山哪。我們必須盡可能好好利用這座山的地形,到目前為止,我們利用得滿不錯。


    如果他知道曆史上有許多人不得不用一座小山作為葬身之地,他的情緒不會因此而高一些,因為在他當時的情況下,人們不會關心別人在相同情況下的遭遇,正如一個新寡的婦人不會由於得知別人心愛的丈夫去世而憑添慰藉。不管一個人怕不怕死,死亡是難以接受的。“聾子”不怕死,但盡管他已經五十二歲,身上三處負傷,被困在山上,死亡還是沒有可愛的地方。


    他在心裏拿這個來開玩笑,但他望望天空,望望遠處的山嶺,喝了口酒,卻並不想死。他想,要是人一定要死的話一顯然人是非死不可的一那麽我可以死。隻是我討厭死啊,死沒什麽了不起,他心中投有死的圖景,也沒有對死的懼怕。但是山坡上麥浪起伏的田地、天空中的蒼麼、打稻篩穀時秣屑飛揚中喝的一陶罐水、你胯下的馬兒、一條腿下夾著的卡賓槍、小山、河穀、兩岸長著樹木的小溪、河穀的那一邊以及遠方的群山,這一切都生意盎然。


    “聾子”交還皮酒袋,點頭致謝。他向前欠身,拍拍被自動步槍槍筒燙焦皮的死馬肩頭。他仍能聞到馬鬃毛的焦味。他回想到當時子彈在他們頭上和四周噓噓而過,密集得象帷幕,他怎樣把戰栗的馬牽到這裏,小心地對準馬兒兩眼和兩耳之間的連結線的交叉點打了一槍。然後,乘馬栽倒的時候,他立刻伏在那暖和而潮濕的馬背後,架好槍射擊衝上山來的故人。’“真是匹了不起的好馬,”他說,“聾子“這時把身子沒受傷的一側貼在地上,仰望著天空。他躺在一堆空彈殼上,他的頭有岩石遮掩著,身體伏在馬?“背後。他感到傷口僅硬,痛得厲害,他覺得疲乏得沒法動彈了。“


    “你怎麽啦,老夥計?”他身邊的人問他。“沒什麽。我休息一會兒。”


    “睡吧,”身邊那人說。來的時候會吵醒我們的。”正在這時,山坡下有人“喊了。


    “聽著,土匪!”聲音來自架著離他們最近的自動步槍的岩石後麵。“飛機一來要把你們炸得粉身碎骨,現在就投降吧。”“他說什麽?”“聾子”問。


    華金告訴了他。“聾子”側身一滾,抬起上半身,這樣又鱒伏在槍後麵了。


    “飛機也許不會就來,”他說。“別答理他們,別開槍說不定我們可以引他們再來攻。”


    “我們罵他們幾聲怎麽樣?”那個跟華金談起伊芭露麗的兒子在俄國的人問。


    “不行,”“聾子”說。“把你的大手槍給我。誰有大手槍?”“這兒。”


    “把槍給我。”他雙膝跪著,接過一支九毫米口徑的星脒大手槍,朝死馬旁邊的地上打了一槍,等了一會兒,叉斷斷續續地打了四槍。接著,他數到六十,然後對準馬?“體上打了最後一槍。他露齒笑笑,交還手槍。


    “上好子彈,”他低聲說,“大家都別開口,誰也不許開槍,““土匪”岩石後大聲喊著。山上沒人說話。


    “土匪!投降吧,不然把你們炸得粉碎。”“他們要上鉤啦,”“聾子”髙興地低聲說。在他等著的時候,一個人從岩石堆後麵探出頭來。山頂上一彈不發,那顆腦袋又縮回去了?聾子”等著、張望著,卻再投出現什麽情況。他轉過頭,著到其他的人都在觀察著各人前麵的山坡,他望著他們,他們都搖搖頭。“誰也不許動,”他低聲說。“老婊子養的,”岩石後又傳來了罵聲。“共匪。嫖娘的。咂你們爸爸xx巴的。”“聾子”霣齒笑著。他側過那隻正常的耳朵,才聽清這大聲臭罵。他想這可比阿司匹林妙啊。我們能打死幾個呢?他們能那樣蠢嗎?


    罵聲又停了,他們有三分鍾沒聽到什麽聲音,沒見到什麽動靜。接著,山坡下一百碼遠的一塊岩石後麵埋伏著的人探出頭來,開了一槍。子彈打在一塊岩石上,一聲尖厲的呼嘯,眺飛開去-接著,“聾子”看到有人彎睡從架著自動步槍的岩石後麵跑出來,穿過空地,朝躲在一塊大岩石後的伏擊者跑去他幾乎是縱身一眺撲到這大岩石後邊去的。


    “聾子”朝四周望著。他們對他打手勢,表示其他山坡上沒有動靜。“聾子”高興地笑笑,搖搖頭。他想,這可比阿司匹林妙上十倍。他等著,這股髙興勁兒隻有獵人才會有。


    山坡下從岩石堆後奔到大岩石後去的那個人正在對那伏擊者講話。


    “你相倌嗎?”“說不準,”伏擊者說。


    “這是合乎情理的,”這個身任指揮官的人說。“他們被包圍,“,沒了指望,隻有死路一條。“伏擊者沒說什麽,“你認為怎麽樣?”指揮官問。“看不出名堂,”伏擊者說。


    “剛才那幾聲槍響以後,你看到過什麽動靜?"“一點也沒有。”


    指揮官看看手表,兩點五十分。


    “一個鍾點以前,飛機就該來了,”他說。正在這時,另一個軍官衝到大岩石後麵。伏擊者挪過一點身子,給他讓出些地方。“你,帕科,”第一個軍官說。“你看是怎麽回事?”第二個軍官剛從山坡上自動步槍槍位那兒猛衝過來,正在喘大氣。


    “我看這裏麵有鬼,”他說。


    “要是沒有鬼呢?我們在這兒苦等著,包圍著些死人,不是笑話嗎?”


    “我們幹的事豈止可笑哪,”第二個軍官說。“瞧這山坡。”他抬頭望著山坡,那裏?“體一直遍布到山頂。從他那兒望去,看得見山頂上一片淩亂的山石、“聾子”的死馬的肚子、伸出的馬腿、撅出的馬蹄以及新翻起的泥土。“迫擊炮怎麽搞的?”第二個軍官問。“再過一小時該來啦。那是說最多一小時。”“那就等迫擊炮吧。蠢事已經幹得夠多啦。”“土匪!”第一個軍官突然站起身大喊,腦袋暴露在大岩石上麵。他這樣站直了身體,山頂望過去顯得近得多了‘“共匪怕死鬼”


    第二個軍官望望伏擊者,搖搖頭。伏擊者轉過頭去,但抿緊了嘴唇。


    第一個軍官站在那兒,一手按在手槍柄上,把腦袋完全暴露在岩石上方。他朝山頂惡罵、詛咒。一點動靜也沒有。接著他幹脆從岩石後麵走出來,站在那兒仰望著山頂,


    “沒死的話,開槍吧,怕死鬼,”他大聲叫喊。“開槍打我這個不怕哪個從老婊子肚裏鑽出來的共匪的人吧。”


    最後這句話很長,等他喊完的時候,臉漲得通紅,第二個軍官又搖搖頭。此人長得又瘦又黑,眼神溫和,嘴闊唇薄,凹陷的雙頰上布滿了胡子茬。首次下令進攻的是那個在大叫大喊的軍官。死在山坡上的青年中尉是這個名叫帕科貝侖多的中尉最親密的朋友。帕科正在聽那顯然處於狂熱狀態的上尉在叫喊。


    “殺我姐姐和娘的就是這幫畜生,”上尉說。他長著一張紅臉,留著兩繳金黃色的英國式小胡子,眼睛有點毛病。這雙眼睛是淺藍色的,睫毛也是淺色的。你如果仔細看他的眼睛,會發現它們似乎不會一下子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共亜。”他接著大喊“怕死鬼。”又開始咒罵了。


    他這時完全沒有掩護,站著用手槍仔細瞄淮,朝山頂上的唯一目標,“聾子”的死馬,開了一槍。槍彈在死馬下麵十五碼的地方濺起了一股泥土。上尉又開了一槍。槍彈射在山石上,嗖的—聲彈開去。


    上尉站在那兒望著山頂。貝侖多中尉望著離山峰不遠的另一個中尉的?“體,伏擊者望著眼前的地麵他接著抬頭望望上


    “上麵沒有活人了,”上尉說。“你,”他對伏擊者說,“到上麵去“


    伏擊者垂下了頭。他一聲不吭。


    “你沒聽到我的話?”上尉對他大喝一聲。


    “是,我的上尉,”伏擊者說,並不朝他看.


    “那麽站起來,走。”上尉仍握著手槍。“你沒聽到我的話?””是,我的上尉。”“那幹嗎不走?”“我不想去,我的上尉。”


    “你予亭去?”上尉用手槍抵住他的後腰。“你予寧去?”“我麽。”我的上尉。”士兵理直氣壯地說。’’貝侖多中尉望著上尉的臉和異樣的眼晴,以為他要就地槍濤這個兵了。


    “莫拉上尉,”他說,


    “貝侖多中尉?”


    “這個弟兄也許沒錯。”


    “他說怕,沒錯,“他說不服從命令,沒錯?”


    “不。他說裏麵有鬼,沒


    “他們全都死了,”上尉說。“你沒聽到我說,他們全都死了?“


    “你是指躺在山坡上的夥伴們?”貝侖多問他。“我同意你的話,”


    “帕科,”上尉說,“別做傻瓜了。你以為惋惜胡利安中尉的隻有你一個人?我跟你說,這幫共匪都死了。瞧”


    他站起身來,雙手按在大岩石頂上,引體上升,雙膝別扭地擱上岩石,最後在頂上站直了身體。


    “開槍吧。”他站在這灰色的花崗岩石上揮舞著兩臂大“開槍打我吧殺死我吧”


    山頂上,伏在死馬後麵的“聾子”咧嘴笑了


    他想這種人啊。他笑了,因為一笑胳膊就痛,竭力忍住了。


    “共匪。”聲音從下麵傳來。“流氓,開槍打我吧殺死我吧”


    “聾子”笑得胸口直顫,從馬屁股旁偷偷張望,看到那上尉站在大岩石上揮舞著兩臂。另一個軍官站在岩石旁邊。那個伏擊者站在另一邊。“聾子”目不轉睹地望著,髙興地擺著頭。


    “開槍打我吧他低聲自語。“殺死我吧!”他的肩膀又顫動起來。他一笑胳膊就痛,腦袋也象要裂開似的。但是他又笑得象發急驚風似的全身抖動。


    莫拉上尉從大岩石上下來了。


    “你現在相信我了吧,帕科。”他質問貝侖多中尉。


    “不。”貝侖多中尉說。


    “王八蛋!”上尉說。“這兒隻有自癡和怕死鬼。”伏擊者又小心翼翼地躲到大岩石後麵,貝侖多蹲在他旁邊殳上尉站在大岩石旁毫無遮蔽,開始朝山頂謾罵。西班牙語裏的賍話最多。有些髒詰英語裏也有,但是另外有一些詞兒卻隻在瀆神和敬神並駕齊驅的國家1裏應用。貝侖多中尉是個非常虔誠的天主教徒。伏擊者也是。他們是納瓦拉的保皇派,他們在火頭上詛咒謾罵之後,認為這是罪孽,總得向神父作懺悔。


    他們倆如今蹲在大岩石後望著上尉,聽他大罵的時候,認為他這個人和他的咒罵都和自己無關。他們在這生死莫測的一天,不願說這種話來使得良心上感到內疚。伏擊者想,這樣的謾罵不會帶來好運。這樣提到聖母是個凶兆。這家夥比赤色分子罵得還惡毒。


    貝侖多中尉在想,胡利安死啦在這樣一個日子死在山坡。


    上尉這時不喊了,轉身朝著貝侖多中尉。他的眼神顯得空前古怪。


    “帕科,”他高興地說,“你和我一起上山吧。”“我不。”


    “什麽?”上尉又拔出手槍。


    貝侖多在想。”我討厭這種揮舞手槍的家夥。他們一下命令就拔手槍。也許他們上廁所也要拔出手槍才拉得出屎來。


    “如果你下命令,我可以去,但是我抗議”貝侖多中尉對上尉說。


    “那我一個人去,”上尉說。“這幾膽小鬼的臭氣太重了。”他右手握著槍,不慌不忙地大步走上山坡。貝侖多和伏擊者望著他。上尉無意找掩護,筆直望著他麵前山頂上的岩石、馬?“和那堆新挖出的泥土。


    “聾子”伏在馬?“後麵岩石犄角那兒,注視著上尉大步爬上山來,


    他想隻有一個。我們隻撈到一個,伹從他的口氣聽來,他是個大獵物。瞧他走路的樣子。瞧這畜生。瞧他大步向前來了。這家夥歸我的了。我帶這家夥上路啦,現在過來的這個人跟我是同路。來吧,同路的旅伴。邁開步子。筆直過來吧。過來領教領教。來啊。“直走啊。別放悝腳步。筆直過來吧。要走來就走來吧。別停下來看那些死人啦。這就對了-別朝腳下看啊。眼睛朝前,繼續走啊。瞧,他留著小胡子-你覺得這小胡子怎麽樣?他喜歡留小胡子,這位同路的旅伴。他是個上尉。瞧他的袖章。我說過他是個大獵物嘛。他的臉象英國人。瞧啊。長著紅臉,黃頭發,藍眼睛。找戴軍犓,小胡予是黃色的,長著萆嚷睛。淡藍色的眼瞎。有點毛病的淡藍色的眼晴。有點斜視的淡藍色的艱睛。離我夠近啦。太近了。好,同路的旅伴。挨一下子吧,同路的旅伴。


    他輕輕扣緊自動步槍的扳機,這種自動武器射擊時的後坐力使三腳槍架朝後滑動,槍托在他肩頭連撞了三下。


    上尉臉朝下地倒在山坡上。他左臂壓在身下。握手槍的右臂伸出在腦袋前方。山坡下又一齊向山頂開槍了,


    貝侖多中尉伏在大岩石後麵,心想現在非得在火力掩護下衝過這開闊地帶啦。他這時聽到山頂傳來“聾子”低沉而嘶啞的聲音。


    “強盜”聲音傳來。“強盜!開槍打我吧!殺死我吧!”“聾子”在山頂上狀在自動步槍後麵,笑得胸部發痛,笑得他自以為天靈蓋要裂開了。


    “強盜,”他又愉快地喊著。“殺死我吧,強盜1”然後他愉快地搖著頭。他想我們同路的旅伴可不少哪。


    他打算等這軍官離開大岩石掩護的時候,用自動步槍結果他。他遲早不得不離開那裏。“聾子”知道他躲在那裏沒法指揮,他認為時機很好,能把他幹掉。


    正在這時,山上其他人第一次聽到了飛機來臨的聲音。“聾子”沒聽到飛機聲。他正用自動步槍瞄準著大岩石軔下坡的那一邊。他想:等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定已經在奔跑,如果不留神,會打不中他的。他跑這段路時,我可以打他後背-我應當把槍隨著他轉動,打他前麵。或者讓他逃,然後射擊他,打他前麵。我要在那塊岩石邊上收拾他,對準他前麵打槍。接著他覺得自己肩上給碰了一下,扭頭看到華金那灰白而驚恐的臉。他朝這小夥子指點的方向一看,見到三架飛機正在飛來。


    正在這時,貝侖多中尉突然從大岩石後麵衝出來,他低著頭,撒開兩腿,打著斜衝下山坡,奔到岩石堆後架著自動步槍的地方。


    “聾子”在注視飛機,沒看到他溜了。“幫我把槍抽出來,”他對華金說,小夥子就把架在馬?“和岩石間的自動步槍拖出來。


    飛機不慌不忙地正在飛來。它們排成梯隊飛行,形體和聲音越來越大。


    “朝天臥倒,射擊飛機,”“聾子”說。“等它們飛來,朝它們前麵打。”


    他始終望著飛機。“王八蛋1婊子養的。”他連珠炮地罵著。


    “伊格納西奧!”他說。“把槍架在小夥子肩上。你!”對華金說,“坐在那兒別動。蹲下。蹲得低些。不行。再低些,“他仰臥著,用自動步槍瞄著筆直飛來的飛機。“你,伊格納西奧,給我按住那個三腳槍架。”槍架在華金背上晃動,槍簡在他不能自製地震額的身上跳動,而他躊伏著,低著頭,聽著飛機來近的轟響。


    伊格納西奧匍匐在地,抬頭望著天空,注視著飛來的飛機,用雙手緊握住三腳架,穩住了槍身。“低頭。”他對華金說。“頭朝前。”“伊芭霈麗說過。”‘寧應站著死一“隆隆聲越來越近了,華金對自己說。接著,他突然改口默念著。”滿被聖寵的瑪利亞啊,天主與你同在;您是女人中有福的,你兒子耶穌也是有福的。天主聖母瑪利亞,在我們臨死的時刻,為我等罪人祈禱吧。阿門。7天主聖母瑪利亞,”他祈禱到這裏,這時飛機聲響得使人難以忍受了,他突然想起來了,就心急慌忙地做起懺悔來,“我的天主啊,我衷心懺悔,得罪了值得我全心敬愛的您一‘


    他這時耳邊響起了噠噠噠的槍聲,槍筒灼熱地抵在他的肩上。噠噠噠的槍聲這時又響了,槍口的聲波把他的耳朵都快震聾了。伊格納西奧拚命把三腳槍架朝下拉,槍身烤灼著他的背部。飛機的隆隆聲中響著噠噠噠的槍聲,他想不起懺悔該怎麽做了。


    他想得起的隻有這一些話。”在我們臨死的時刻。阿門。在我們臨死的時刻。阿門。在這時刻。在這時刻。阿門。其他人都在射擊,現在,在我們臨死的時刻。阿門。


    接著,在噠噠噠的槍聲中響起了一聲撕破空氣的呼嘯聲,接著,轟的一聲,眼前一片又紅又黑的景象,他膝下的土地媒動起來,掀起泥土,打在他的臉上,接著,泥土和碎石劈頭蓋腦地落下來,伊格納西奧壓在他身上’槍也壓在他身上。但是他沒死,因為聽見呼嘯聲又響了,隨著一聲轟晌,他身下的土地又展動起來。接著又是一聲轟晌,他肚子下麵的土地突然傾斜,山頂的一邊騰空升起,接著泥土砂石漸漸落下來,蓋在他們銷著的身上。


    飛機又飛來了三次,轟炸山頂,但是山頂上的人誰也不知道了。接著,飛機用機槍掃射山頂之後飛走了。當這些飛機最後一次向山頂俯衝、用機槍噠噠地掃射時,第一架飛機拉起機頭,一個鷂子翻身,跟著每架飛機依樣行事,隊形就由梯形變為艾形,朝塞哥維亞方向飛去。


    貝侖多中尉命令密集火力壓住山頭,同時帶一個小隊爬到一個可以向山頂扔手榴彈的炸彈坑。他唯恐還有人活著,守在殘破的山頂等著他們,於是先向那堆馬?“、炸裂的岩石、帶有火藥味的被翻起的黃土扔了四顆手榴彈,這才從彈坑裏爬出來,走上山頂去察看。


    山頇上除了華金之外,沒有活人了。這小夥子被壓在伊格納西奧的?“體下麵,失去了知覺。華金的典孔和耳朵都在淌血,一顆炸彈落在離他那麽近的地方,他一下子處在爆炸的中心,頓時透不過氣來,此後就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感覺不到了。貝侖多中尉劃了個十字,對準他後腦勺就是一槍,動作幹脆,又很斯文一如果這種暴庚的行動能夠說得上斯文的話一就象“聾子”打死那匹受傷的馬一樣。


    貝侖多中尉站在山頂,俯視著山坡上被打死的自己的夥伴,然後眺望對麵的田野,望著“聾子”在這裏作困獸之鬥之前他們拍馬追逐的地方,他看到自己的部隊所作的一切部署,然後命令把死去的夥伴們的馬牽來,把?“體橫捆在馬鞍上,以便運到拉格蘭哈去。


    “把那一個也帶走”他說。“那個抱著自動步槍的家夥。他準是‘聾子’。他年紀最大,掌握槍的就是他。不。把腦袋砍下,包在披風裏。”他考慮了‘會兒。“你們還是把他們的腦袋都砍下帶走吧。還有山坡上的那幾個,我們一開始就發現的揶幾個。把步搶和手槍收起來,把那挺自動步槍放在馬背上。”


    接著,他下坡走到第一次進攻時被打死的中尉躺著的地方。他低頭望著他,但並不碰他。


    “戰爭真是壞事啊,”他自言自語說。然後他又劃了個十字,一路走下山坡,為死去的夥伴的靈魂得到安息念了五遍《天主經》和五遍《聖母經》1。他不想待下去看他的命令如何執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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