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很想拯救全世界。我總希望自己能拯救全世界。這個幻想的題目可就大啦。不過我第一步還是先要救你。”


    “那我可要嚇壞了,”羅傑說。


    他又喝了點苦艾酒,精神是好了些,可是卻添了件心事。


    “你一向有幻想的習慣?”


    “從我能記事的時候起就有了。對你東想西想也有十二個年頭了。種種想頭我也不能一個個全告訴你。前後總有幾百個呢。”


    “你與其這樣東想西想,何不搞搞創作呢?”


    “我怎麽不寫呀。可寫作不如幻想那麽有趣,而且也難得多。再說寫出來的東西又遠不如幻想那麽夠味。我的幻想那才叫精采呢。”


    “可你要是寫出來的話,你就可以永遠做小說中的女主角了。”


    “不見得。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好,算了,這事就不要再放在心上了。”他又抿了一口苦艾酒,含在舌頭底下。


    “我本來就一點都沒有放在心上,”姑娘說。“我是始終如一,要的是你,現在我終於跟你在一起了。現在我就要你去做一個大作家。”


    “看你性急的,好像連吃頓飯的工夫都不該花似的,”他說。


    他的心依然揪得很緊,苦艾酒的一股熱力此刻已經上衝到他的頭裏,有這股熱力在頭裏他不放心。他在心裏自問:你倒想想,這會子要是幹出點什麽事來,還會有後果不嚴重的麽?你倒想想,這世上有什麽樣的女人才會結實得像一輛完好的二手“別克”車似的?你這輩子總共隻見識過兩個壯實的女人,兩個你都沒有拉住。如今她喝了這個,會要你怎麽樣呢?他的另外半邊腦子說了:好啊,卑劣的小人!今兒晚上苦艾酒下了肚,果然就叫你很快現出了原形。


    因此他就說道:“小妞兒,眼前我們就甭管別的,還是讓我們盡情的相親相愛吧,”(盡管苦艾酒已經使他很難把字眼咬清楚,他終於還是把這幾個字說出了口)“一籌我們到了目的地,我一定發奮工作,寫出我最好的作品來。”


    “那可太好了,”她說。“我跟你說了我胡思亂想的事,你沒有不高興吧?”


    “這沒什麽,”他撒了個謊。“你的幻想都是挺有趣的。”這倒是句實話。


    “我可以再來一杯嗎?”她問。


    “行啊。”他現在倒後悔了:盡管這苦艾酒大概也可以算得是他最心愛的酒了,可是他今天實在不應該喝。他以前碰上的倒黴事,幾乎件件都是在喝苦艾酒的時候碰上的,而且這些倒黴事都是他咎由自取。他看得出姑娘也意識到了眼前的光景有些不大對頭,所以他就極力克製自己:可千萬不能惹出些什麽事來。


    “我沒有說什麽不該說的話吧?”


    “哪兒的話呢,小妞兒。來,祝你幸福。”


    “祝咱倆幸福。”


    第二杯酒的味道總要比第一杯好,因為苦艾的苦味把某些味蕾刺激得都麻木了,因此第二杯酒上口時,雖不覺得甜或格外的甜,至少也沒那麽苦了,舌頭上有些部位更感到津津有味了。


    “這酒味兒倒是既奇且妙。可是喝下去好處還沒見到一點,我們卻已經走到了誤會的邊緣,”她說。


    “我知道,”他說。“隻要我們把心緊緊貼在一起,事情就會過去的。”


    “是不是你覺得我心太大了?”


    “喜歡幻想,那有什麽?”


    “不。你不會覺得沒什麽的。你要是心裏不自在而瞞著我,我可就不能再這樣愛你了。”


    “我沒有不自在,”他撒謊說。“我也不會不自在,”一副堅決的口氣。“我們還是談談別的吧。”


    “一等我們到了西部,你開始了寫作,那真是太妙了。”


    他想:她的反應有點遲鈍呢。也說不定是因為喝了這玩意兒才如此的吧?不過他還是說:“是啊。不過到時候你不會感到厭煩吧?”


    “哪兒會呢。”


    “我一旦投入了工作,一定拚命發奮地寫。”


    “我也寫。”


    “這就有趣了,”他說。“就跟白朗寧夫婦1似的。可惜我沒有看過那個戲。”——


    1白朗寧夫婦都是英國詩人。丈夫名羅伯特(1812-1889),妻子名伊麗莎白·巴雷特(1806-1861)——


    “羅傑,正經事你也開玩笑。”


    “是嗎?”心裏他卻在告誡自己:千萬要冷靜。這個當口千萬要冷靜。可不能惹出事來。“我就喜歡開開玩笑,”他說。“我想那也好。我寫作的時候你也有點事情做做,要好得多了。”


    “你也抽空看看我寫的東西好嗎?”


    “行啊。我太願意了。”


    “真的?”


    “當然真的。我真的非常樂意替你看。真的。”


    “喝了這個酒,覺得自己真像是無所不能了似的,”姑娘說。“謝天謝地,幸虧我以前沒喝過這個酒呢。我們再談談寫作好嗎,羅傑?”


    “哪能不好呢?”


    “你怎麽這麽說話呀?”


    “我也不知道,”他說。“我們就來談寫作吧。真的,不是開玩笑,來談談。你說寫作怎麽啦?”


    “你真弄得我不知道該怎麽好了。我可不是要你把我當成同等水平的人看待,或者收我做個搭檔。我的意思不過是說,對這個題目如果你願意談談,我倒也很想談談。”


    “我們就談吧。你說寫作怎麽啦?”


    姑娘哭起來了,身子挺得筆直,兩眼對他直瞅。她並不是嗚嗚的哭,也並沒有扭過頭去。她隻是兩眼瞅著他,淚水順著麵頰直往下淌,嘴巴都變大了,卻沒有耷拉下來,也沒有高高嘟起。


    “別這樣,小妞兒,”他說。“請別這樣。我們就談寫作,或者談什麽都行,我一定盡量好好的談。”


    她咬了咬嘴唇,才說:“我雖然嘴上說不想做你的搭檔,心裏恐怕還是想做的。”


    我看她的幻想裏就準有這一條,真是的,這又有何不可?——羅傑心想。你這個家夥,傷她的心又是何苦呢?還是趕快好好兒的,不要去傷她的心了。


    “你要知道,我希望你喜歡我,不隻是喜歡我這同床共枕人,我還希望你能喜歡我這腦袋瓜子,喜歡跟我談談我們彼此都感到興趣的一些問題。”


    “這行,”他說。“馬上就談。布拉特欽,你覺得寫作上有什麽問題,我親愛的美人?”


    “我剛才想要告訴你的是這麽回事,就是我一喝了這酒,就又產生了我準備寫作時的那種感覺。覺得我沒有辦不到的事,覺得我能夠寫出絕妙的作品。後來我就寫了,寫出來的東西卻索然無味。我愈是想寫得真實,寫出來的卻愈是乏味。寫得不真實吧,寫出來又覺得可笑。”


    “讓我親一下。”


    “在這種地方?”


    “對。”


    他隔著桌子探出身去,把她親了親。“你哭的時候真美極了。”


    “真對不起,剛才我哭了,”她說。“你真的願意跟我談這些?”


    “當然真的。”


    “告訴你,我日盼夜望的夢想裏就有這一條。”


    果然,我猜得沒錯——他想。好吧,這又有何不可?要談就談談吧。也許談談我就喜歡了。


    “你覺得寫作上有什麽問題呢?”他說。“除了動筆前覺得寫得出佳作、寫出來卻索然無味以外,還有什麽呢?”


    “你開始搞創作的時候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感受?”


    “沒有。我開始搞創作的時候,總覺得自己似乎沒有辦不到的事,一寫起來,就覺得自己像在創造整個世界,寫好了一看,隻覺得那是一篇絕妙奇文,自己怎麽也寫得出這樣的作品?隻當那是在什麽報刊上看到的。大概隻有《星期六晚郵報》上才能看到這樣的文章吧。”


    “你有沒有寫得泄氣的時候呢?”


    “初寫的時候始終沒有泄過氣。我總覺得自己寫的是自古以來最偉大的短篇小說,世人根本沒有那麽高的理解力,哪裏識得我的好文章。”


    “你真是那麽自高自大?”


    “恐怕豈止是自高自大。不過我倒一向不認為我是自高自大。我隻是充滿了自信罷了。”


    “如果你指的是你最早的一批短篇小說,也就是我讀過的那一批,那你充滿自信倒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不是那批,”他說。“我最早的這批信心十足的短篇小說已經都丟失了。你看到的那批是我毫無信心的時期的作品。”


    “怎麽會丟失的呢,羅傑?”


    “說來痛心。改天告訴你吧。”


    “你這就給我講講好嗎?”


    “我真不想講,因為這樣的事人家也碰到過,勝我多多的作家也有碰到過的,我講出來反倒像是捏造的了。這種事,實在很不應該有,然而卻是常有的,至今還叫我傷心透頂。不,其實已經並不傷心了。如今傷處早已結了疤了。一層疤可厚了。”


    “請給我說說吧。既然已經結了疤,而不是結的痂,說說也不會觸痛吧。”


    “是不會觸痛了,小妞兒。是這樣的,當年我做事很有條理,我的稿子,向來一隻硬紙夾放底稿,一隻硬紙夾放打印稿,另外再用一隻硬紙夾放複寫件。這樣歸放,說是辦法好到極點當然算不上,可我也想不出還能怎麽個放法。唉,說起來就覺得心裏窩囊!”


    “不要難過,跟我說吧。”


    “是這樣的:我當時在報道洛桑會議,眼看假日快要到了,於是安德魯的媽——她真是個可愛的姑娘,美麗極了,厚道極了”


    “我對她倒從來不妒忌,”姑娘說。“我妒忌的是戴維和湯姆的媽。”


    “對她倆你誰也不該妒忌。她倆都是挺好的。”


    “我說妒忌戴維和湯姆的媽也是從前的事了,”海倫娜說。“現在我不妒忌了。”


    “這就足見你人品非常高尚,”羅傑說。“我們是不是還應該給她打個電報呢?”


    “得了,快說下去吧,別招人討厭了。”


    “好吧。就是這安迪的媽,自以為得了個好主意,她打算把我寫好的東西都給我帶到洛桑來,趁我們一塊兒休假的工夫,也好讓我得空做些工作。她打算給我來一個出豈不意,事先在信上一字不提,所以我在洛桑去接她的時候,還一點都不知道。她晚到了一天,這倒是來電報通知了。跟她一見麵,隻見她在哭,就知道一個勁兒的哭,問她是怎麽回事,她就說糟糕,糟糕,說不得,說不得,說完又哭了。哭得那個傷心啊,就像心都碎了似的。要不要說下去?”


    “快說下去。”


    “她一個上午就是死也不說,我盡朝壞裏想,一切最壞的可能我都想到了,問她是不是,她就是搖頭。我想,壞到了頂,也大不了就是她tromper了我,愛上別人了,我就問她1是不是這麽回事,她說:‘哎呀,你怎麽說得出這樣的話來?’說完又哭了好一陣。我這才鬆了口氣,她也這才終於告訴了我。


    “原來她把那幾隻放稿子的文件夾統統裝在一隻箱子裏,到了去裏昂方向的車站上,她把箱子連同其他行李往巴黎-洛桑-米蘭快車的頭等臥車包房裏一放,便又下車到站台上去買一份倫敦報紙、買一瓶埃維安礦泉水。你記得去裏昂方2向的那個車站嗎,那裏的站台上有一種手推活動貨攤,報紙、雜誌、礦泉水、小瓶幹邑白蘭地、麵包片又長又尖的紙包的火腿三明治,什麽都有賣,還有手推車,推著枕頭、毯子之類,供你租用。可後來等她買了報紙礦泉水回到自己的包房裏,卻發現箱子不見了。


    “該辦的手續她都辦了。法國警察的辦事作風你是知道的。她首先得出示cartedidentité,得證明自己不是個國際c3騙子,也不是個妄想狂患者,還得證明她千真萬確是有這樣一隻箱子,裏麵的文件不是涉及政治的重要文件吧?再說,夫人,你總該還有複本吧?這些事情就足足鬧騰了一夜,第二天還來了一名偵探,搜索了我們的住處,箱子沒找到,倒搜出了我的一把獵槍,於是便追問,我可有permisdechasse,事情到了4這個地步,是不是還可以放她去洛桑,在這些警察的腦子裏看來已經打了個不小的問號了,她說那個偵探竟一直跟蹤到了列車上,就在列車即將開出的當兒,來到包房裏問道:‘夫人,你檢點清楚啦,這一回你的行李該都在吧?該沒有再丟失什麽東西吧?該沒有再丟失什麽重要的文件吧?’——


    1法語:欺騙。


    2埃維安為法國地名。那是沿日內瓦湖的一個休養勝地。


    3法語:身份證。


    4法語:狩獵執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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