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秋天,落葉繽紛。我在烏迪內乘上軍用卡車上哥裏察,沿途望望鄉間的秋色,萬物凋零,一派蕭條的氣象。後來卡車進了城,我看到又有許多房屋中了炮彈,成了一堆廢墟。最後在大廣場上下了車,背起我的行李,朝我們的別墅走去,竟沒有絲毫回家的感覺。


    透過樹木縫隙,遠遠的我看見了別墅,窗戶緊閉,隻有大門開著。進去後,隻見少校坐在桌旁,屋中空無一物。


    和少校彼此打過招呼後,我向他詢問這裏的情況。少校告訴我今年夏天很不好,戰事連連失利,損失了三部車子和許多戰友。而且敵軍揚言要進攻,這樣明年情況會更糟。他說我這次中彈是幸運的,既避開了糟糕的戰事,又受了勳,得了證書。我問他以後我該做點什麽工作,他告訴我可以上培恩西柴去接管四部救護車,明天打發個認得路的人陪我一起去,把吉諾調回來。從他的話語中,我能感覺到他對於這場戰爭已厭倦透頂。


    辭別了少校,我背起包上樓。雷那蒂不在屋裏,但他的東西都在。我實在疲乏極了,脫下鞋,和衣躺在床上。這時外麵天色已逐漸暗下來,我想起了凱瑟琳的笑容,想起了和她在一起的歡愉日子。我還在想她的時候,雷那蒂回來了,他還是老樣子,隻是消瘦了些。


    老朋友舊地重逢,自然是非常親熱,我們又是互相擁抱,又是相互拍肩。現在他是一位嫻熟的外科醫生,他在這兒的醫院已忙了整個夏天和秋天。他非常專業地檢查我的膝蓋,作出了以下的結論:雖然膝蓋本身的手術不錯,但關節連接並沒有完全恢複,還應當多做幾次機械治療。


    緊接著,他向我吐露了我離開的這段時間的生活感受。總之,他恨透了這場戰爭,戰爭把他折磨得死去活來,把他弄得鬱鬱寡歡。他每天忙碌地動手術,從來不思想,雖然成了一個很討人喜歡的外科醫生,但現在不開刀了,他覺得悶得慌,是戰爭摧毀了他的人性。不過,我的到來,又激發了他往日的性情,他拿過兩隻玻璃杯和一瓶科涅克白蘭地要與我一醉方休,忘卻戰爭的陰影。用他的話來說,“戰爭是件壞東西”,“戰爭實在是太可怕了。”


    用來盛酒的杯子是我以前的漱口杯,他一直保存著。他說每當看到它,就會想起以前我和他一起去妓院鬼混的情景,那時我會用這隻杯子,用牙刷來清洗我的良心。他拿這隻杯給我當酒杯,用意很明確,他希望我還是從前的我,不要因為外在的因素而變得一本正經。


    我是個很重義氣的人,雖然患過黃疽病,醫生叮囑不能飲酒,但為了能讓雷那蒂高興些,我舍命陪君子。一杯接著一杯地幹。


    又一次見到雷那蒂,我心裏很高興,兩年來他時常笑我逗我,我也無所謂,因為彼此都很了解。但這一次,當他還用那副戲謔的口吻講凱瑟琳的髒話時,我生氣了。他以為我還是和以前一樣,沒有神聖不可侵犯的事情。他錯了,因為凱瑟琳現在已是我心中的女神。他以笑來表示他的歉意,並道出了他的一番哲理:他是伊甸園裏的那條蛇,凡是恩愛的夫婦都不會喜歡他。他說現在凡事對他來說都已毫無興趣,他隻有工作的時候才會感到快樂。最後,他向我許諾他以後不會再說凱瑟琳的髒話,我承認他有一顆純潔可愛的心。


    該到吃飯的時候了,我們進了飯堂,飯還沒熟,雷那蒂返屋拿了酒,給在座的每一位倒了半杯科涅克白蘭地。其實,我不想再喝了,但雷那蒂的理論是:酒是件奇妙的東西,它能燒掉人的胃,但越是有害的東西越要喝。為了不使他掃興,我喝了半杯。


    後來少校進來了,他向我們點點頭以示打招呼。已到了吃飯的時間了,飯堂裏仍然冷冷清清的,沒有幾個人。少校告訴我們已讓人傳話給在陣地上的教士。


    等大家吃完意大利實心麵條後,教士姍姍來遲。他還是老樣子,瘦小的身材,黃褐色的皮膚,但看上去很結實。我們握手,互問近況,這時雷那蒂過來為教士倒了杯酒,隨後借題發揮大罵聖保羅,說他是個犯罪的壞蛋,製定許多清規戒律限製勁頭正足的人。雷那蒂已有幾分醉意,我知道他有意與教士作對,便在中間調和氣氛。不料,雷那蒂越說越來勁,他疾呼以前專門逗教士的能手都跑到哪裏去了,他想恢複以前飯堂裏熱熱鬧鬧的場麵。


    酒精在雷那蒂的腦袋裏發揮作用,他接二連三地拿教士找樂,教士沒有與他計較,任憑其演獨角戲。雷那蒂的神經係統錯亂,他以演講者的口吻說著梅毒的醫學症狀。後來從少校的口中了解到,雷那蒂自以為染上了梅毒,現在他自已在治。


    吃完甜點和咖啡後,大夥兒互相道別,雷那蒂進城去了。


    我邀請教士上樓坐坐,教士欣然同意。我們聊起了戰事。依教士看,這場戰爭快要結束了。因為現在大夥兒的態度都開始變得溫和。親身經曆了今年夏天戰爭的教士,深深地明白了什麽是戰爭,戰爭給人們帶來了多少苦痛。他預言沒有多久就會停止戰爭。我認為奧軍的戰機如日中天,他們已守住了聖迦伯列山,打了勝仗,他們不會輕易停戰的。教士卻說奧軍雖然勝了,但他們有著與我們同樣的經曆,同樣的感覺,他們已早已厭惡戰爭。


    當我堅持認為奧軍不肯停手時,教士有點泄氣,他本來始終堅信目前的戰事會發生一些變化的,經我這麽一分析,他開始動搖,不再那麽自信。現在,他惟一希望的是我軍能夠取得勝利,即使不能夠,也不要敗得很慘。


    我向來不願意想起這些事,一想起來就悶得慌,再加上幾天的舟車勞頓,我已疲倦不堪。教士很抱歉打擾了我的休息。我們握手道別,並約定等我從救護站回來後再相聚。


    那天雷那蒂很晚才回來,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第二天我上救護站時他還沒醒。


    我從來沒去過培恩西柴高原。去時又經過了我曾受過傷的地方,那次當我走過奧軍曾盤踞的山坡時,我心有餘悸。那兒鋪了一條新山路,到處停放著軍用卡車。再過去就上了平坦的大路,路的盡頭是一座被毀壞的村子,但到處都有指路標,前線就位於村子過去一點的高處。


    我們找到了吉諾,他帶我見了幾個在這裏工作的人員,隨後看了看救護站。他向我介紹了這裏的一些基本情況:每逢炮轟,便有一部分傷員需要運送;聽說奧軍要發動進攻,雖然我軍也聲稱要發動進攻,但在沒有調來新部隊之前,隻是說說而已;這裏的食物供不應求,基本的溫飽問題都未得到解決。


    吉諾是個不錯的小夥子,在眾人中口碑很好。他很希望被調到卡波雷多去,隻因他特別喜歡那裏一座聳入雲霄的高山。他告訴我戰鬥打得最慘的是聖迦伯烈山,因為那是一座軍事要塞。奧軍已在那兒做防禦工事多年了。我認為以一係列山當做一條戰線很不明智,因為這樣很容易被敵人包抄。他還告訴我在我們前邊和上邊的特爾諾伐山脈,奧軍在那裏布置了好些大炮,經常在夜裏狠狠襲擊我方的道路,雖然沒有多大的實效性,但那巨大響聲著實讓人毛骨悚然,把人嚇個半死。


    他說身處培恩西柴高原是非常危險的,因為一旦奧軍發動進攻的話,那兒既沒有電話,也無路可退。高原上一排低低的山丘,本來可以作為天然的保護屏障,但尚未組織利用起來。


    我們回到了他的住處——一幢房子的地窖。在那裏我們討論了地形與戰事之間的關係。後來吉諾分析,支援人員之所以吃不飽,全在於把食物都供應給前線的部隊了。後援人員隻好把奧軍種下的馬鈴薯和栗子吃個精光。最後我下了結論:我們之所以打敗仗,主要是士兵們沒能吃飽。


    每逢聽到光榮、神聖、犧牲等字眼時,我總會感到局促不安。因為這些字眼虛無縹緲,是很抽象的名詞,這些詞常常會在公告上看到。最後,我發現自己隻對那些具體的名稱(例如村莊的名稱、路的號數、河號、部隊的番號和重大日期)感興趣,認為隻有這些名稱還保留著尊嚴,隻有談這些才有意義。至於吉諾談及的愛國等字眼兒隻不過是一種情感的寄托而已,並無實用的價值。


    那天整天下著暴雨,並夾雜著狂風,道路上全是積水。將近黃昏時,我站在第二急救站遠眺秋天的原野。太陽的餘輝斜照在遠處山脊後邊的樹林,依稀可見樹林中設有奧軍的大炮。忽然,前線附近一幢毀壞的農舍上空出現了一團團榴霰彈中的煙,一道黃白色的閃光過後,便聽到了炮聲。村舍的瓦礫中、急救站那幢破屋子、旁邊的道路上都留下了許多榴霰彈中的鐵彈。看到此情此景,我不禁感到慶幸。幸虧下午敵軍沒向急救站的附近開炮,那時我們正用急救車運送傷員。


    夜裏刮起了大風,清晨三時下起了傾盆大雨。敵軍向我軍發炮轟擊,克羅地亞部隊冒雨衝到前線,我軍第二線士兵在驚慌中進行反攻,全線籠罩在槍林彈雨之中,最終趕跑了敵人。但許多士兵受了傷,他們有的被人用擔架抬來,有的自己走著來,有的由人背著來,個個渾身濕透,麵如土灰。當他們全部被抬上救護車時,雪夾著雨落了下來。


    天亮時仍在刮狂風,雪停了,又下了雨,敵人又一次發動進攻,但沒有得逞。我們時時準備著抵抗敵人的來攻,個個神經高度緊張。後來敵軍在南邊發起了進攻,聽說以他們的敗北告終。到了夜裏,他們尚未對我們這一邊發起進攻,但有人傳話說因敵軍在北邊突破了我們的陣地,叫大家準備撤退。一會兒急救站的上尉又說方才的是小廣播,上邊下命令必須竭盡全力堅守培恩西柴戰線。


    形勢對我軍很不利,因為有十五師德軍將對我們發起進攻。後來上尉告訴我,如果一發生撤退由我負責把傷員先從前線運到後送站,然後運至野戰醫院。


    第二天夜裏,聽說德軍和奧軍突破了北麵的陣地,正向我們直逼過來,我們的撤退行動也就開始了。傷員人數太多,沒法全帶走,上尉命令先裝醫院設備,至於傷員則能運多少運多少,裝不下的隻好撂下。大雨中,車隊、馬隊、部隊、大炮在秩序地撤退著。


    那天夜裏,我們又忙著幫助那些設在村子裏的野戰醫院撤退,把傷員運到了普拉伐的醫院和後站隊。到了中午,我們到了哥裏察。城裏空蕩蕩的,當我們的車子開在街上時,碰上幾個專門用來招待士兵的窯子。正用一部卡車裝七個姐兒,兩個在哭,有一個對我們又是吐舌頭,又是大笑。


    我下車向管姐兒的人打聽其他人的去向,她說一早就被運往內利阿諾去了。


    等我回到別墅時,那兒已空無一人。少校留條叫我把堆在門廊上的物資裝上車後開到波達諾涅去。救護車隊司機皮安尼、博內羅、艾莫和我四人給汽車添了些機油,裝滿汽油,然後把醫院設備裝上車子,便進入別墅小憩一番,因為幾天沒日沒夜的折磨已使我們筋疲力盡。


    各自找了一張床鋪後,艾莫開始生爐子燒水。我來到以前和雷那蒂合住的房間裏,沾枕頭便睡著了。


    三個小時後我們在相互叫床中醒來。吃了點艾莫做的實心麵,喝了點地窖裏的葡萄酒。皮安尼始終昏昏欲睡,大家在睡意和酒意中互開玩笑。到了九點半,我們該動身了,大夥兒都對這地方依依不舍,我們都覺得以後很難找到像此別墅一樣好的地方啦。因為大夥兒心裏都明白,我們將要撤退的地方——波達諾涅,實在是一個不怎麽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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