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呢?”


    老婦人沉默了良久,才緩緩開口問道。


    “他早已中舉,出仕為官。


    隻近期忽然想到了家鄉往事,才托我送些銀錢過來。”


    李策之斟酌了一會兒,撒了個謊。


    老童生這一輩子碌碌無為,既然是落葉歸根,最後這點心願,李策之還是希望他能在故人心中,留下一些體麵。


    王扈是看重這份體麵的。


    否則,也不會二十餘年不曾返鄉。


    “奶奶,你怎麽哭了。”


    一旁女童拿著方帕,給老婦人擦拭眼淚,有些無措。


    老嫗將孫女攬入懷中,一言不發,可心中卻是五味雜陳。


    昔年她在王童生身上,看不到希望,隻能另覓夫婿。


    結婚生子,經曆了這麽多年人生的酸甜苦辣,如今得知王童生當了官,還差人送來接濟銀錢。


    她心中自然是難以平靜的。


    後悔嗎?


    如果當初自己沒離開,或許能在王童生左右,這會兒已是誥命夫人。


    何至於落到這步田地,缺衣短食,孤苦伶仃,渡過這些年的困頓生活。


    若是再年輕二十歲,或許老婦人定會悔青了腸子。


    哪怕是如今,已是知天命的歲數,半截身子埋入黃土裏了,她有時閉目小憩,也會時常回溯到記憶中,年輕那會兒的自己。


    那時候的自己,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


    眼見著萬帆競發,風雲千牆,人在做出重大決定的那一天,往往不會知道,某些決定將會對自己一生產生重大影響。


    還以為隻是普通的一天,隻是做了個平常的抉擇。


    上了歲數,一切的蝴蝶效應塵埃落定,她才能看得清楚,哪些時候,是決定自己人生軌跡的機遇。


    隻是,許多難以釋懷的抉擇,也隻能當做回憶了。


    “你若見了他,替我道聲謝。”


    老婦人沉默了很長時間,最終拜托道。


    “我知道的。”


    李策之微微點頭,轉身離開。


    .......


    .......


    “謝謝你。”


    老童生聲音有些低沉,但很真摯。


    他看到了當年的戀人。


    也看到了,李策之替他撒了謊。


    誠如李策之所想,王童生很感激他能撒這個謊。


    給他庸碌的一生,留下最後一絲體麵。


    “去我家瞧瞧吧。”


    老童生很快調整好情緒,帶著李策之,順著西河村繼續向前走。


    走過了村頭,很快,兩人來到一戶堆滿稻穀的人家。


    “這是我爹留下的房子。”


    老童生自嘲一笑:“父母留下了不少田產,本該是我和大哥平分的,但都被我變賣考功名了”


    “我哥體諒我,也從不與我爭,隻要了這間宅子,用來成親。”


    “我本想著,若能考上功名,一定報答他。


    可惜,一轉眼,這輩子就這樣過去了。”


    聽到老童生所言,李策之微微一歎,沒有說話。


    兩人在房屋前站了一會兒。


    忽然,木門被打開,一個皮實的小男孩飛快的跑出來,剛好和李策之撞了個滿懷。


    “二柱,你打碎了碗還想跑?


    跑哪兒去?”


    屋裏傳來男人謾罵的聲音。


    隨後,男人追了出來,手裏捏著一把藤條,怒氣衝衝。


    這男人約莫三十餘歲,正值壯年,瞧起模樣,倒和王童生有幾分相似。


    “二叔......”


    男人正尋著自家調皮搗蛋的娃兒,打算好好修理一頓,可一抬頭,見了王扈,微微一愣。


    “二叔,你怎麽回來了。”


    他神色激動,一把丟掉藤條,直接抱住了王童生。


    王童生有些無措,也認出這是大哥的孩子。


    他走時,這孩子才七八歲的年紀。


    沒想到,如今已是生了孩子,當了爹。


    王童生已作鬼,僅是憑一股執念,才能在人間棧留。


    這次回鄉,隻想悄悄看看故人,並不想打擾家人。


    卻沒想到,被侄兒給認了出來,心中也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


    “二叔,你回來的好。


    你知不知道,我爹娘這些年一直念叨著你。


    快進屋,外麵冷。”


    男人並未察覺出異樣,熱情的拉著李策之和王童生進屋。


    兩人對視一眼,隻好跟著進了家門。


    回到自己的老宅,王童生惴惴不安。


    他曾無數次幻想過自己有朝一日,回到家鄉,回到親人身邊。


    可從未想過,會在這種情況下,以這種方式和親人見麵。


    王童生的大哥比他大三歲,長兄如父,兩兄弟感情從小就極深厚。


    哪怕這些年,王童生執意變賣家產,考功名,屢敗屢戰,引得許多鄰裏街坊說閑話,大哥也從不曾說過他。


    但自己一走二十年,未曾歸家,也不知大哥見了自己,會不會責怪。


    大嫂雖賢惠持家,可自己這些年聲名狼藉,變賣家田,沒混出什麽出息。


    若遭她嫌,豈不是給大哥添麻煩了。


    正坐立難安之際,大哥大嫂已聞訊趕來。


    “你這渾小子,還知道回來!”


    王童生的大哥已是滿頭白發,見了他,原本張嘴想罵兩句,可話到嘴邊,都成了至親離別多年的思念。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一旁的大嫂並未如他想象的嫌棄,隻一個勁的安慰一家子人。


    大哥咽下了責怪,隻是拍了拍王童生肩膀:“我還道,你這一口氣咽不下,考不上功名,混不出頭來,便一輩子不回來,我這老家夥咽了氣,也未必能等到你歸家。”


    “這些年,是我鑽牛角尖了。”


    王童生聲音有些哽咽:“隻可惜,虛度這些年光陰,終歸是一事無成。”


    “想通就好,你這些年在外,可曾有謀生的手藝?可曾娶親成家?”


    老童生麵露愧色:“不曾成家.....這些年庸碌,一事無成。”


    大嫂察言觀色,連忙道:“既是如此,那你便在家中暫且住下。”


    “等過些日子,我托人替你尋個差事。


    等做上幾年,攢些銀錢,怎麽著也得成個家,至少,老來有伴。”


    年輕那會兒,她對丈夫這個扶不上牆的弟弟也頗有微詞。


    可這些年過去了,思量起來,終歸還是家和萬事興。


    王童生麵色有異,卻沒說什麽。


    .......


    .......


    王童生與家人吃了頓飯,最終找了個機會,向大哥問明父母所葬的位置,便帶李策之出了門。


    他在父母墳前,點燃了黃紙,再三叩首。


    待到起身,心中執念也盡數消散了。


    “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兒子這些年眼高手低,落得個一事無成,愧對父母了。”


    他嘴裏喃喃著,神態也漸漸平緩。


    祭拜了父母,見了親眷和昔日放不下的戀人。


    王童生的執念,也算是徹底消散了。


    最終,他將目光放在李策之的身上,很認真的道:“李老弟,多謝。”


    “些許小事。”


    李策之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如此。


    百因必有果,他隻是隨手為之。


    當初在貢院與王童生一番攀談,便是因。


    今日再遇已作癡鬼的王扈,替他了卻心中執念,此為果。


    “真羨慕你,少年得誌,春風得意馬蹄疾。


    不似我這些年虛度無為,已再無陽壽。


    你還有很長,並且很好的一生。


    希望,你能好好把握。”


    這一刻,老童生再無半點憤世嫉俗的態度,已能坦然麵對自己的失敗。


    他笑著,身形竟化作點點熒光,緩緩消散在父母墳前。


    那熒光飛逝,一部分隨風而去,另一部分,卻是縈繞在李策之的周身,緩緩進入他體內。


    “這是.......”


    李策之微楞,隻感覺熒光入體,他腦海中多出了許多有關文字的記憶。


    這是......老童生多年讀書的積累記憶?


    一念至此,李策之長歎一聲,趁著熒光暫未被風送遠,俯首而拜:“多謝王兄饋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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