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叢明晨一路酣睡,夢也不做。


    再次被叫醒時,意識渾如天地初開,以至於,對著眼前這個高個冷臉的中年男人,硬是愣了快半分鍾,才記起他是誰。記起之後,仍然渾渾噩噩,一句話也不說,因此又被羅浩拽下車,半拎進停車場的電梯。


    正發著呆,隻聽“叮”的一聲,電梯門緩緩打開。之後,攢動的人頭、嘈雜的人聲、醫院特有的消毒液的味道瞬間一起湧入,幾乎擠破了她的意識。


    叢明晨終於清醒,但不明白師父為什麽帶自己來醫院。直到拿著外科的號被叫進治療室,大夫劈裏啪啦在她鼻子上一頓操作,她也疼得吱哇亂叫之後,才意識到昨天被安全氣囊拍出血的鼻子不止是出血,也不止是腫,更不止是歪,而是骨折。


    奇怪的是,大夫說鼻子骨折很疼,可她卻絲毫沒感覺——除了做複位時,那是真疼,齜牙咧嘴也不足以緩解。接著她又發散思維想到,她一個鼻骨折就疼成這樣,趙波瀾腿和胳膊一起斷,那得疼成啥樣?他幸虧是昏迷,不然再混黑社會也得疼哭。想想趙波瀾那個花臂大漢掉淚,還真是滑稽。


    還沒傻笑完,羅浩已回來接她,手上還拿著一根烤腸。


    叢明晨上前,羅浩不由分說把烤腸塞到她手裏,頗像不善言辭的老父親在哄女兒。因為倆人都被安全氣囊拍過,臉上分布著類似的淤青,路人看來,活脫脫一個模子裏印過。叢明晨咯咯笑,吃著烤腸調侃羅浩:“師父,你好像我爸。哈哈!”


    羅浩回她一個皮笑肉不笑,之後闊步向前。叢明晨啃著烤腸,不急不忙跟著。


    電梯到停車場那層時,正遇上叢明陽。數日不見,這小子春風得意,耳上掛著骨傳導耳機,雙手抄在褲兜裏,嘿嘿呀呀地跟著哼。不知道的,還以為撿著錢了。


    看到姐姐,先是一愣,然後馬上指著她鼻子嚷嚷:“這怎麽回事?”隨後,又看見羅浩臉上如出一轍的淤青,更慌,便又對著羅浩喊:“羅隊長,你們搞什麽鬼?”


    電梯裏還有其他人,不出意外,都被叢明陽的誇張反應壯膽,本來不好意思看的,也紛紛扭頭大方打量羅叢二人的臉。


    叢明晨嫌丟人,奪步離開電梯,推著叢明陽到一邊,小聲解釋:“出了點小車禍,車頭撞牆上去了……不過我已經看過醫生了,沒什麽事,你不要嚷,丟人。”


    叢明陽才不怕丟人,剛聽完第一句,便扭頭衝羅浩喊:“羅隊長你怎麽開的車?我姐這要是破了相,你負責嗎?”


    叢明晨被他喊得無地自容,拚命往下扥他衣服,說:“是我開的。”


    羅浩抱手旁觀,叢明陽一時沒反應過來,回頭確認:“你說什麽,你開的?”


    叢明晨點頭,想找地縫。


    叢明陽難以置信,又道:“所以不是他,而是你開車撞的牆?”


    叢明晨又點頭,想找地溝。


    叢明陽看看羅浩,又看看姐姐。前者坦蕩,正麵對他;後者羞愧到掩麵,不敢看他。終於,叢明陽信了姐姐的話,然後馬上掏手機拍她,還幸災樂禍地說:“叢明晨你可以啊,不是車神嗎?怎麽,栽了?哈哈!不管,我要發微博,還要@你同學,讓他們都來看看你這女神翻車,省得再一天到晚地煩我,蒼蠅似的,趕都趕不走!”


    叢明晨咬牙切齒:“叢明陽,你做個人吧!”


    一咬牙,鼻子就疼。本來不疼的,硬生生被叢明陽氣疼了。叢明晨非常不爽,大巴掌呼在弟弟背上,被書包硌著,手又疼。於是恨恨甩手道:“你來醫院幹嘛?”


    見姐姐問,叢明陽神秘一笑,收起手機摟著叢明晨肩膀,向羅浩道:“不好意思羅大隊長,能不能給我姐放個假,我找她有事。”


    羅浩沒為難,直接準了,還說讓叢明晨回去好好休息,明天睡飽了再去局裏,不著急。然後才擺手走人,相當酷。叢明晨受寵若驚,目送師父上車開走,才推開叢明陽,問他什麽事。叢明陽推著姐姐上電梯,一路支支吾吾,不肯說清楚。


    等到了門診大廳,叢明陽才拉著她到收費處窗口排隊,說取探視卡。


    這套流程叢明晨走過,聽他說探視卡,馬上知道他是來看馮眠的。可之前叢明陽跟她抱怨過,說醫院不讓他探視,還求她帶他一起。她想既然馮眠對他沒意思,那自己這個當姐姐的,更沒必要慣弟弟做舔狗了,所以才會拒絕他的請求,想讓他見不到馮眠,自然而然放手。但沒想到這小子這麽執著,還學會利用她了!


    她不爽地抱起雙臂,杵在隊伍外看他,問:“要是沒在醫院碰到我,你打算怎麽辦?硬闖嗎?”叢明陽賠笑:“姐,你聽你說的啥呀,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要去劫獄呢!”


    又取下書包,拍了拍,賣關子道:“我今天來是公事。這不湊巧碰到你,才拉你一起的嘛!”


    “你能有什麽公事?”叢明晨不信,故意揶揄,“是送教材還是聽課筆記?怎麽,她馮家沒人了,輪得到你跑腿獻殷勤?”叢明陽不惱,仍拍著書包,得意並拍姐姐馬屁道:“不愧是我姐,說得一點都沒錯!這東西,還非得你弟弟我跑腿來送不可!”


    叢明晨這才又看向他的書包,黑不隆冬,癟癟的,不知道裝著什麽東西。但從叢明陽賣關子的態度,似乎對馮眠非常重要。她裝作沉思,趁其不備,一把搶過書包,直接拉拉鏈。叢明陽下意識要搶回,但並沒真的出手,手舉了舉,看她已經把書包打開,也就放下了。倒是過程中一直在笑,抑製不住、想到就美的那種。


    書包裏沒太多東西,除了叢明陽自己的止汗帶紙巾之類的,就是個牛皮紙文件袋。叢明晨抬頭看弟弟,從他表情看出就是這個,於是直接拿出,書包順勢遞還給叢明陽,然後又開文件袋。袋子裏是一遝a4紙,字挺多,密密麻麻。叢明晨一眼就看到文頭:“糖豆圖書館……合同……”


    猛抬頭問叢明陽:“馮鯨同意了?”


    滿臉震驚,十分意外。


    叢明陽對姐姐的反應很滿意,不急著說話,而是小心把合同收回,又把牛皮紙袋的封口繩子纏好,然後裝回書包,拉上拉鏈,重新背好。做好這一切,才拍拍叢明晨的肩,得意但卻作沉穩道:“現在知道我是為什麽公事來的了吧?”


    叢明晨還有點愣。


    叢明陽很得意,相比於為馮眠送鯨建築的合同,套路到姐姐這件事,更讓他得意。因為,如果沒在醫院碰到她,他隻能算過來送東西,絕對見不到馮眠本人。而現在,隻要排隊領到探視卡,然後上樓去精神科,登記上叢明晨大名,就可以等著見馮眠了。


    叢明陽,叢明晨,明明是一字之差,待遇卻千差萬別,他還不能抱怨,誰讓姐姐才是人家的救命恩人呢!不過好在,今天他也能見到馮眠,雖然是借姐姐的光。


    距上次見麵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不知道馮眠身體有沒有好一些。他同學裏有家長是馮氏高層,說馮眠在醫院一直堅持學習,還說每回馮氏的人來醫院,送的是書,帶走的都是書單。他甚至聽同學傳,說馮眠已經把本專業的課程都自學完了,現在在看數學係的書。


    叢明陽從同學那裏聽到這些消息的時候喜憂參半,喜的是馮眠一直看書,說明她精神不錯,畢竟學習還挺耗神的。


    但聽同學把她傳成書呆子,又擔憂自己一點希望沒有。雖然上次見麵,他已經看出她對他不感興趣。但畢竟馮眠還小,未來還長,他尚有希望。可是,如果傳言是真的,馮眠隻會越來越學霸,而他也會越來越跟不上她的節奏,找不到一點共同話題。


    這才是叢明陽最害怕的。


    所以,他才會摻和進糖豆圖書館的事。為的嘛,就是能跟馮眠有一點共同語言,而不至於徹底淪為局外人,一點機會沒有。


    那邊,叢明晨終於反應過來,狐疑地上下打量叢明陽,問他:“鯨建築的合同,為什麽由你來送?你是替馮眠跑腿,還是給馮鯨幹活?”


    叢明陽見姐姐終於問到重點,嘿嘿一笑,不慌不忙從褲兜裏掏出個牌來。


    叢明晨拿過來看,是鯨建築的工作牌,實習生。也就是說,叢明陽跑到馮鯨手下去當實習生了。她馬上猜到,一定是趙波瀾剛出來那天,自己請叢明陽吃牛排,給他看到馮鯨,又知道了糖豆圖書館的事,所以才動念去的。隻是,叢明晨不解道:“你一個學經管的,跑建築事務所實什麽習,你能幹嘛?”


    “跑腿打雜唄!”


    叢明陽笑嘻嘻拿走工作牌,裝回兜裏,餘半拉繩子在外麵。看來是個不咋利索的實習生。叢明晨撇嘴,“馮鯨都這樣了,你還忽悠她做什麽圖書館,真壞!可見魯迅先生那句話是對的,‘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你隻管做舔狗哄女神開心,根本不管人家馮鯨死活!”


    叢明陽馬上喊冤:“姐啊,我一個跑腿打雜的小實習生,我能忽悠誰啊我?人家想做說明人自己想通了,覺得這事可以做,跟我有什麽關係?就算有,也隻是一點點。”


    叢明陽比著小手指頭,嬉皮笑臉,死不承認,大白牙閃閃發光。“再說了,一頭馮眠,一頭馮鯨,就這倆女神,你自己掂量掂量,你弟弟我能哄得動哪個?”


    叢明晨撇嘴,不搭腔。


    但心裏也想:以馮鯨的性格,還真不是叢明陽能忽悠得動的。所以她為什麽會突然改變主意,答應為馮眠設計糖豆圖書館?到底是馮鯨想通了什麽,還是馮眠做了什麽?


    正想著,隊已排到他們。叢明晨甩手一笑,正好,直接問馮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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