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夢是你親姐姐。”叢明晨看著王挺,不肯錯過他臉上一絲變化,“你舉報自己親姐姐殺人,有沒有想過,對她是什麽後果?”


    “會槍斃嗎?”王挺脫口道,“兩條人命的話。”


    叢明晨喉嚨一癢,沒忍住,打了個嗝。由此,之前累積的對王挺的心疼和親切頓時消弭,還覺得自己很蠢,不然何以會覺得跟王挺合得來?眼前這個分明就是變態!而她竟然覺得自己跟一個變態有共鳴,難道不蠢、不可笑嗎?


    可王挺卻說:“姐姐她被壞人盯上了,他們不會放過她。”


    言外之意,他這麽做,是不得已。


    而且,仿佛知道叢明晨對他的看法正在改變,所以說話時的語氣格外無辜、憂傷,讓人不忍責怪,令叢明晨下意識想:果然有難言之隱。但下一秒又清醒過來:王挺舉報王夢殺人如果坐實,王夢就不隻是徒刑,而真的有可能被槍斃。如果是那樣,那跟壞人不放過她的結果有什麽兩樣?所以王挺這句解釋根本沒有道理,完全是狡辯!


    既然是狡辯,清醒狀態的叢明晨就不會買賬。


    可王挺又說:“駱馬湖水很深,姐姐說她無論如何躲不掉。所以我們兩個人裏,她一定要保我。她要我,也無論如何要保我自己。她說我還沒有出人頭地,沒有替她和爸媽爭氣。她還說如果我不聽她的話,就對不起爸媽,也對不起她這麽多年護著我。她讓我務必要幹幹淨淨、體體麵麵地活著,我答應她了。”


    “你答應她了?”叢明晨重複他的話。


    ??“是,我答應她了。”


    王挺點頭,機械又艱澀地說:“所以我按她的要求,舉報她殺人,以此來邀功,爭取寬大處理。”說完這句,眼裏已經泛出淚光,在冷白的燈光下閃閃發亮。而他淚光後的眼神更顯難過。“很惡心是不是?可姐姐說我欠她的,必須這麽做。她還說以後隻有我一個人,不能再任性……”


    終於滑下兩行淚,王挺趕緊以手扶額,邊擋邊擦。


    叢明晨忍不住心軟。很明顯,這決定對王挺並不輕鬆。他舉報的那個,畢竟是他親姐姐,是他父母離世後唯一活著的親人,又對他那麽好。他這麽做,一定也是忍受了極大煎熬,被逼到絕境沒有辦法的辦法。畢竟人非草木,誰能輕而易舉做到大義滅親?既然她不行,又遑論受惠姐姐十餘年的王挺?


    所以明知不應該,她心裏還是對王挺生出同情。


    她想,這對姐弟著實不易。王夢自願犧牲,固然偉大。而身為弟弟的王挺,何嚐不是忍辱負重、身背枷鎖,艱難地活著呢?


    叢明晨替王挺傷感,而羅浩卻不為所動。


    “好。”他說,簡潔有力,自然而然地結束叢明晨的審訊,重新接過主導權。然後又命叢明晨調出醫院和馮鯨家的監控視頻,依次放給王挺看,問他:“這上麵的人是你嗎?”王挺供認不諱。


    叢明晨的視線卻沒法離開視頻裏的那個長發女人,王亭亭。


    盡管知道王亭亭就是王挺,但她還是沒有辦法將王亭亭和眼前這個憂鬱又無辜的男生對上號。王亭亭變態又無聊,尤其在醫院電梯裏,對著鏡頭擺出那個搖滾手勢的時候,眼神很不友善,甚至可以說邪惡。


    可王挺卻滿臉無辜,而且是那種——被人欺負了也隻會忍著,沒勇氣自己反擊的樣子。另外,他身上揮之不去的那種憂鬱,叢明晨感覺,就好像一層罩子,把他關在精神的世界裏出不來。她很難想像他會對外界表現敵意,尤其是視頻裏那種惡意。


    反正他不像是那種人。


    不過,經過前麵王挺說他姐姐殺人的事後,叢明晨已經不太敢相信自己的感覺。感覺這種東西,雖然強烈,但有的時候並不可靠。尤其碰到操縱人心的家夥,更是危險。


    問完王挺的口供,羅浩向小馬村留守的警察下了一個命令。


    接到命令的手下很快對王挺趙波瀾藏身的那家院子動手,並不負眾望,從那棵木芙蓉下挖出一個鐵質月餅盒。盒子裏,正是王挺說的斷手。


    斷手被馬不停蹄地往回送。


    而與此同時,王夢也在王挺之後,被帶進審訊室。


    這次再見王夢,叢明晨感覺她明顯輕鬆許多,無論表情還是動作,都流露一種塵埃落定、卸下所有防備的狀態。以致連眼神都和善很多,看到叢明晨,甚至還用輕鬆詼諧的語氣調侃她:“好久不見啊,小美女!”


    叢明晨皺眉,對王夢故作輕鬆的語氣很不適。畢竟王挺才說了那麽沉重的話題,她應該知道自己要麵對的是什麽。


    而王夢像是對她心裏所想全然不覺,進一步逗她:“怎麽,不喜歡我叫你美女?也是,美女都不喜歡別人這麽叫,怕被叫俗了,理解理解!既然這樣,那我叫你小叢警官,這麽叫你喜歡嗎?”


    叢明晨低頭道:“我是警察,不是警官。”


    “那……”


    王夢還要再說,被羅浩打斷。他不想聽她們糾結稱呼,開門見山地說:“十年前的案子王挺已經交代過,斷手我們也挖出來,正在往回送。現在你可以說說馮大石的案子了吧?”


    叢明晨心想:原來她放假離開好幾天,師父還沒撬開王夢的嘴。


    王夢眼睛看著羅浩,聽到弟弟的名字,臉上自然而然流露出關切之情,毫不掩飾。“所以你給他記立功了嗎?”她直言不諱地說,“無論如何他不能坐牢,你不答應我這一點,我沒辦法配合。”


    羅浩道:“怎麽判,需不需要坐牢,那是法院的事。不過我答應你,我會全力給他作證,材料裏也會寫明他的立功表現。相信法律會給他一個公正的判決。”


    聽到羅浩一本正經的回答,王夢無奈地苦笑出來。


    叢明晨遂明白:之所以沒有撬開王夢的嘴,是因為後者正拿案子的事情與羅浩談判,力保她弟弟王挺。她這麽做,以姐姐來說,確實仁至義盡,上不愧天,下不愧地,就算以後到了地下見到父母,也能挺直腰板沒半點心虛。


    隻是,叢明晨不明白的是:不立功,王挺至多坐幾年牢;而她被舉報殺人一旦坐實,麵對的甚至可能是生命被剝奪。難道在她眼裏,她自己的性命,還沒有她弟弟坐幾年牢重要?


    對於王夢的反應,羅浩沒有多話,而是徑直坐下,一邊點煙一邊道:“還是替你自己考慮考慮吧。兩條人命都往自己頭上攬,你該知道結果會怎麽樣?”


    叢明晨被師父說中心裏所想,深以為然,也趕緊跟著坐下,卻聽到王夢滿不在乎地說:“大不了一死唄!”


    大不了一死?


    她說得可真夠輕鬆的。叢明晨暗暗咋舌,對王夢的“大無畏”深感佩服。而接下來,王夢也不負她望,將“大無畏”精神發揚到底,事無巨細地坦白了她殺害馮大石的過程。


    據她交代,將石波派來d市見黃毛後,她不放心,暗中跟了來。跟來d市後,果然發現王挺跟他在一起,於是對石波的不爽更盛。之後她見石波威脅馮大石,言辭激烈,更不乏殺人要命的狠話,於是決定加以利用。趙波瀾走後,她故意約出馮大石,並在臨河路埋伏,一待他經過,立即下手。


    “我殺了他之後,便轉移到石波的車上。我想前有人證,後有屍體,你們警察再沒用,他這殺人罪也該坐實了。哪曉得那家夥進來幾天,居然毫發無損地又給放了出去!”


    王夢氣憤地說:“那時我便知道他小子不幹淨,後來果然,第二天就跑去見了放風箏扯線的那位!”


    “放風箏扯線的那位”,自然就是魏勇。


    叢明晨頭回聽到這種說法,很新鮮,不過細想想,趙波瀾之前算是魏勇的線人,可不就是他手裏放出去的風箏嗎?隻是,恐怕連魏勇自己也沒料到,趙波瀾會跟他翻臉,要自斷其線,隨馮鯨而去。


    “我跟了他那麽久,可算是把一切都弄清楚了。這家夥既然敢騙我,就得想到有這一天。”王夢惡狠狠地說,“你們警察不動他,我可沒那麽好脾氣,趕在他最得意忘形的時候撞上去!我撞得不輕,本來是想送他們倆一塊上西天的,隻是沒料到命大,一個都沒死成!”


    “人沒死,你就沒想再動手?”羅浩冷冰冰地問。


    王夢懊惱地說:“怎麽沒有?要不是我弟把他從醫院救走,我早殺他一百回了!”


    “救?”羅浩確認,“你是說,王挺把趙波瀾從醫院擄走,不是綁架,是要救他?”


    “那家夥鬼迷心竅!”王夢一拍桌子,不看對麵二人,低頭盯著自己的腳生悶氣,好像王挺救趙波瀾很丟人似的。“他愛喜歡男的還是女的我都沒意見,可偏偏追著一個不鳥他的……人家有心上人,想著守著護著,比他媽韓劇還感人!你說我弟他……他摻和裏麵算什麽事?丟不丟人啊?依我說,就該躲了那王八羔子,永絕後患!”


    看來“王八羔子”,也是趙波瀾。


    叢明晨聽她話裏夾槍帶棒,很膈應,但還是忍著膈應問她:“這麽說,你很討厭趙波瀾?”


    王夢咬牙發出一個“哼”來,意思不言自明。


    叢明晨咬著嘴唇,向羅浩看一眼,然後又湊過去問王夢:“既然如此,你為什麽要替他,把他的仇人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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