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多日再見到羅浩,叢明晨嚇了一大跳。


    明明隻是過了個國慶節,眼前的師父卻黑了一圈,也瘦了一圈,臉頰凹進去,眉心一道深溝,胡子拉碴,還滿眼紅血絲。就好像,別人是放了七天假,而他是熬了七個通宵。


    更可怕的是,不隻羅浩,連法醫老鄭都沒之前那麽圓滾滾了。


    雖然之前,叢明晨覺得圓滾滾的老鄭不像法醫,而更像屠夫。但現在看到他和羅浩一起瘦下去,還是很不安。她此刻才意識到,對刑警隊而言,圓圓腦袋、貪吃不怕胖的老鄭是多麽可貴。因為那預示著,沒有什麽破不了的案。再難弄的屍體,到他那裏,都跟牛送到庖丁那裏一樣,不僅解剖得明明白白,還能分析得清清楚楚。


    而這樣的老鄭,竟然也憔悴這麽多,可見他們手裏那案子有多棘手。而之前的那個可怕傳言,看來也是真的了。


    叢明晨不敢開口。


    還是羅浩先說,而且上來就是一個驚雷:“上麵已經決定,要釋放王挺,所以你不要再盯著他了,我們有更重要的……”


    “釋放?”叢明晨不敢相信地反問。


    如果說師父隻是不采納她的證據和推理,哪怕批評她一頓,她都可以心平氣和地理論。可是,在王挺的不在場證明可能有問題,而他同時還牽涉有盜竊公私財物的情況下,上麵竟然直接放了他!這讓她怎麽接受?


    不光不能接受,甚至還覺得委屈。


    叢明晨想,他們底下人辛辛苦苦破案找真相、找凶手,憑什麽上麵輕輕鬆鬆一句話就要放人?既然這樣,那還要他們這些小警察幹什麽?有什麽案子,直接送到領導桌上,領導說怎麽辦怎麽辦不就得了?反正他們辛苦這麽久,還不是人家一句話拍板?


    “你的推理我看了,很精彩。”


    看出叢明晨鬧情緒,羅浩耐心安撫。但聲音總顯得有氣無力,可能是身體和精神疲憊到極點的原因。


    “不過,你好像忘了一點。”羅浩道。


    “哪一點?”叢明晨還有點氣呼呼的。


    羅浩道:“給王挺做不在場證明的,除了趙波瀾,還有王夢美容院的工作人員。所以要證明王挺的不在場證明是假的,除了證明趙波瀾說謊,你還得證明那個工作人員也在說謊。”


    “這個……”


    這兩天,叢明晨一直圍著馮鯨和趙波瀾的行蹤打轉,忘了還有另一個人。此刻被羅浩指出,不免有些慌張。


    但好在很快反應過來,於是重新理直氣壯起來:“店員說趙波瀾和王挺都在店裏,如果我們能證明趙波瀾不在,那那個店員的謊話不就不攻自破了嗎?而且——”


    她不依不饒地說:“之前唐宮案就結得不明不白,為什麽現在又要這樣?馮耀陽樹大根深,咱們動不了就算了。可王夢是黑社會、是毒販啊,我們為什麽要被毒販牽著鼻子走?難道他們駱馬湖的毒販還真反了天,動不了了?是不是魏勇那個老混蛋,我去舉報他……”


    “你閉嘴!”羅浩聽她越說越狂,終於沒忍住喝道。


    老鄭今天的話特別少,但看到羅浩生氣,還是馬上出麵打圓場:“小叢啊,你不要看過幾部電影就瞎聯想,現實跟電影不一樣。上麵既然這樣做,就一定有這樣做的道理。他們級別高,掌握的信息就比咱們多,所以事實可能並非你我看到的那樣。”


    “那是怎樣?”叢明晨不買賬,“如果他們知道事實,直接告訴我們不行嗎?為什麽還要我們辛辛苦苦地查?查來查去又不聽,不是拿我們當猴耍嗎?”


    “不是這麽說……”


    “那怎麽說?”叢明晨打斷老鄭,“既然要讓我們放人,總得給個理由吧,就算是借口,也不能什麽都沒有啊!總不能因為咱們不是領導,就連敷衍都懶得敷衍吧?”


    “你要理由?我給你找一個!”


    羅浩心情不好,又被叢明晨這番糾纏氣到,當即不痛快地說:“馮大石是癮君子、無賴、不管自己女兒死活的混蛋,他死了,天底下沒有一個人覺得可惜!而王夢是毒販,販毒害命,殺人沉屍,罪行累累!所以她死了也是活該!是正義伸張,該放鞭炮慶祝的!”


    “行嗎,這個理由你接受嗎?”羅浩氣道。


    他說這話時,老鄭一直在旁邊阻攔,但到底沒攔住。


    而他的話一落地,叢明晨就懵了。


    在她心裏,羅浩一直是鐵麵無私,雖然有時候迫於上麵的壓力,不得不曲線救國、私下調查,但他始終是個堅持正義、毫不含混的好警察、好刑警。所以她怎麽也沒想到,他會這麽說。對叢明晨來說,這簡直就是偶像被打倒、三觀被粉碎的至暗時刻,她不能接受。


    短暫的懵逼之後,她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腦袋上衝。她的臉,連同頭皮一起熱得發燙。甚至連鼻管裏,也是又燙又酸,頂得眼淚不停在眼眶打轉,強忍著才沒掉下來。


    而一開口,嘴唇和手更是一起發抖,導致話說得極不利索:


    “師……父,你怎麽能這麽說?我們是警察啊,怎麽能說受害者死得活該?馮大石就算再壞,別人也沒權力殺他。這世上唯一能決定一個人該不該死的,是法律,隻有法律!而不是任何人,或者任何人的價值觀和他的私刑!甚至法律要判一個人死,也是基於維護社會秩序,而不是因為誰的所謂正義!


    “還有王夢,她就算再壞,也不是活該被冤枉啊!是她做的,就是她做的。不是她做的,難道我們能因為她壞,就硬往她頭上扣嗎?


    “師父,你問我這個理由能不能接受。我現在就告訴你,不能!你說的這些話,我一個字也不能接受!”


    叢明晨義憤填膺,胸口不斷起伏。


    羅浩用力抽著煙,煙霧不停地從他嘴裏和鼻子裏湧出,很快在他臉前連成霧山,幾乎將他淹沒。可即便如此,還是難掩他的憔悴一二。甚至,從他眉間的那道深溝,輕易就可看穿他說上麵那些話時的激憤,和說完之後的懊惱。這實在與他平常喜怒不形於色的性格大相徑庭。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受到了極大的刺激,且正在經曆人生最大最久的折磨。


    叢明晨也看出來了,那些話並非羅浩的真實想法,而多半是憤怒到極點時的氣話。


    但即便如此,她還是不想收回自己的話,如果羅浩不先收回的話。不管那是真心話還是氣話,既然說出口,對她的殺傷力就已經形成了。差別隻在程度,而非有無上。因為再怎麽生氣,如果不是真的那麽想過,也不可能脫口而出。所以除非羅浩先收回並道歉,她反正是不會認輸的。


    羅浩一直抽煙,也一直皺眉,可就是不開口。


    叢明晨很失望。


    僵持中,還是老鄭開了口。大概是覺得師徒兩個人的鬥氣無解,所以他直接岔開話題,問叢明晨:“關於王挺交代的那隻手骨的身份,你是不是已經聽說了?”


    叢明晨一愣。


    那個傳言她聽過。而且不隻是大略地聽過,甚至細節和人物生平,也有同事私下告訴過她。也就是因此,在最初煩過羅浩一天後,她就立馬態度大轉彎,不敢多問,更不敢騷擾,以確保他的清淨和專心。


    見老鄭一直等著自己,叢明晨隻好點頭。


    又見老鄭還等著,才又開口,小聲道:“聽說是前刑警隊隊長……董成董隊……”


    叢明晨結結巴巴地說完,眼睛不停偷看羅浩。同事告訴她,董隊是羅浩的師父,也是把他帶到刑警隊來的人。八年前,董隊去駱馬湖移交嫌疑人,因為有事耽擱,移交完後獨自在駱馬湖過夜。而就是那一夜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回來,至今還在失蹤人員的名單裏。


    不過,看現在的情況,他的狀態,大概要從失蹤變死亡了。


    “沒錯,那隻手骨就是董隊的。”老鄭看了羅浩一眼,謹慎地說道:“我們這幾天,除了檢驗那隻手骨之外,還去了駱馬湖。”


    “去駱馬湖?”


    “是。”老鄭點頭,“王夢家隻找到那隻手骨,據她自己交代,屍體被沉湖了。所以這幾天,我們一直在駱馬湖打撈董隊的屍體……”


    聽到“董隊的屍體”幾個字,羅浩眉心抽了一下。時至今日,他還是無法把董隊和屍體聯係起來。盡管理智上知道董隊已死,但感情上,始終難以接受。


    而叢明晨也心情複雜地看向羅浩。


    一方麵,她能置身事外地想:難怪他們除了瘦,還黑了一大圈。國慶這幾天太陽很大,而駱馬湖無所蔭蔽,日照就更加充足。他們整日在湖邊曬著,不黑才怪!


    而另一方麵,她又忍不住將董成換成羅浩,而將自己代入羅浩的身份,努力想象手拿師父的手骨,在數百平方公裏的駱馬湖上打撈師父屍體(恐怕早就成了白骨)的心情。


    老實說,她想象不出來。


    而正因為想象不出來,才覺得羅浩的一切表現都是這種心情的結果,且都情有可原。


    “所以,”她小心翼翼地開口,“撈到了嗎?”


    老鄭的胖圓臉上十分罕見地沉重,一如他的聲音:“隻找到頭骨。”


    “隻找到頭骨?那是什麽意思?”


    叢明晨驚訝地重複。這五個字的言外之意,到底是什麽?是遺骸被湖水衝散,找不到,還是……


    她不敢問,但那個想法卻在腦袋裏亂撞,掙紮著想出來。她忍不住捂嘴,生怕控住不住,它會自己跳出來。


    它沒跳出來,但羅浩卻說了出來:“先分屍,後沉湖。”


    叢明晨被點了穴般,目瞪口呆。


    “王夢親口承認的。”


    而像是自己也無法相信,羅浩緊跟著又說出這句,徹底擊碎了所有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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