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技術科修複,十一年前狗肉館的事還原出來。


    動手的確實是駱軍,當時馮耀陽和曹紅卉也在。飯局的借口是一塊土地的競拍,但話題很快就從地塊引到地塊所屬區的某位局長身上。期間趙波瀾父母提到與那人有舊怨,錄音裏雖沒有詳述,但馮耀陽設鴻門宴顯然與那位局長有關係。


    其實以馮耀陽當時的地位,大可不必為區裏一個小局長出頭。隻是那局長後麵另有利益糾葛,涉及到d市官場,甚至駱馬湖黑道——若非這次調查可能還挖不出。值得一提的是,十一年過去,局長竟然還隻是局長,也算不忘初心了。


    總之,那場飯局背後的原因很複雜,但結果卻很簡單,就是趙波瀾父母的所謂意外死亡。


    鐵頭項鏈拿給趙波瀾看的時候,他第一眼竟沒認出來,估計也與被駱南的狗啃得滿是牙印麵目全非有關係。但打開之後,他瞬間就愣了。


    然後才想起來,那個醜醜的大項鏈是他小時候的玩意兒,出國前整理東西才從家裏翻出來。他當笑話拿給他媽看,沒想到被母親當成寶貝,還放了張他的大頭照進去,說要隨身攜帶,想兒子了就拿出來看看。


    叢明晨說,也許他母親預知到有危險,所以赴宴前特意備了錄音設備。


    趙波瀾撫著項鏈笑了笑,沒說話。再抬頭的時候,就是問叢明晨那個局長是不是姓馬。叢明晨說是,問他想起了什麽。趙波瀾便講起他跟那位馬局長——其實是他家公子——的恩怨。


    他有一回去d市,在街頭跟那位馬公子起衝突。本來都是十幾歲的少年,當街打個架也就完了,他並沒放在心上。但沒想到對方特意打聽到他的學校,帶人候他下晚自習,打了第二架。然後是他氣不過,叫了幾個兄弟打回去。一來二去就結了怨。


    再之後,才開始聽父母抱怨上麵卡他們拿地,收了錢不辦事還反咬一口,三番兩次地為難。他那個時候才知道,馬公子是官二代,雖然隻是芝麻綠豆大的區管幹部,但拿捏他父母已經綽綽有餘。


    高中畢業後,他高考成績不怎麽樣,父母又擔心他被對方為難,就花錢把他送出國了。本想著幫他消災解難,沒想到把自己搭了進去。


    “隻是倆孩子打個架,至於……”


    見趙波瀾神情黯然,叢明晨沒敢把疑問說完。她想:世事複雜,超過她理解範疇的東西太多,不然也不會跟馮眠那麽近都瞧不出她過去幾個月的偽裝,又被陳進騙到。


    不過,在這種事上栽跟頭,她倒沒有很難過。畢竟老練如羅浩,也被他們倆騙得團團轉。而她還隻是個實習警員,麵對這麽複雜的案子,汲取經驗教訓遠比懊惱自責更有意義。


    因為不想看趙波瀾繼續難過,她於是改換話題問他:“那你當時出國怎麽沒告訴馮鯨呢?我之前聽她說什麽等你十二年,還以為是你們倆之間有什麽誤會?”


    “馮鯨……”


    趙波瀾念了一遍她的名字,頓了頓,像是沒想好怎麽說。然後突然出聲一笑,再說話時就又恢複了吊兒郎當的模樣:“哪個高中生談戀愛是奔著一輩子去的?”


    叢明晨撓頭:“啊?那你還護著她壓馬路……”


    “那是後來。”趙波瀾笑著說:“高中那會兒,我雖然覺得她特別,跟我以前那些女朋友都不一樣,但也沒到立馬定終身的地步。我這個人……說到底就是個混混嘛,她成績那麽好,再去d大轉一圈,出來怎麽可能還看得上我?”


    叢明晨挑眉:“所以你是自卑?”


    “一半一半吧。”趙波瀾沒直接承認,“反正我當時走沒跟她說,就是打算散的。她那個性格,那麽拗,我怕直接說她受不了,所以就想不了了之嘛,哪知道……”


    臉上的笑容突然凝滯,然後語速放緩,沉聲道:“哪知道出國還不到一年,我爸媽就出了那樣的事。然後經過姑姑舅舅們一倒騰,我這個富二代就直接成了債二代,哪還敢回國?”


    他輕輕歎口氣,繼續道:“一夜之間,我同時失去了父母和錢,沒法再上學,又回不了國,每天亂晃,打架,偷東西,日子過得一塌糊塗。以前的朋友同學也開始躲我,好像我是個瘟疫。”


    他的眼睛不再盯著什麽具體的東西,而完全陷入回憶裏,邊想邊說。


    “我以前從來沒覺得自己很愛父母,所以也完全沒有料到他們倆的突然離開會給我造成那麽大的打擊。那時候不光是經濟上,心理上精神上的寄托也完全倒塌,每當夜晚降臨,我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就感覺黑暗中有一大團東西,沉沉地壓過來,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像真的被壓住一樣,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氣。“就是那個時候,我聽說她一直在找我,等我。所以每當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她,然後意識到:哦,原來這世上,還有個人在惦記著我呢。”


    他微微一笑,新冒出的青色胡茬也跟著笑,顯出點狡猾的樣子。


    “我這人從小就是學渣,沒啥本事,但我知道她很有本事。所以那時候我就安慰自己:沒事,要是實在活不下去,大不了回去找她,死皮賴臉地纏著她,當個吃軟飯的也沒啥。”


    叢明晨眨眨眼睛:“可你沒有去找她啊?”


    “嗯。”趙波瀾回過神來,看著她道:“這不是,一直都沒到那一步嗎?不過……”


    他忽然停住,引得叢明晨急道:“不過什麽?”


    趙波瀾挑挑眉毛,故意油嘴滑舌地說:“不過經過那麽多的心理催眠,自我暗示,我已經徹底愛上她了。所以從今往後,哪怕真的隻能吃軟飯,做個寵物狗,我也不離開她了。”


    叢明晨皺眉:“我師父說,你涉嫌綁架和炸彈案,還有黑社會背景,沒個十幾年出不來……”


    趙波瀾斂了油滑,點點頭,認真道:“嗯。”


    叢明晨看著他認真的樣子,不由得好奇道:“你覺得,馮鯨還會繼續等你嗎?”


    趙波瀾隻向她笑笑,不置可否。


    叢明晨沒等來他的回答,但從他的笑容裏仿佛看到馮鯨的樣子。她想起馮鯨燙著黑色大波浪,全套西服的樣子。比起來馮眠,她更像書呆子。那個書呆子的行走坐臥都很有學霸範兒,唯獨提到趙波瀾時,她笑得沒所顧忌,像十八歲熱戀中的少女。所以,如果這個問題拿去問馮鯨,她大概會這麽答:“等什麽,他不是已經回來了嗎?”


    叢明晨意識到自己該走了,但腦袋裏突然冒出來一個名字,讓她不得不又站住,向趙波瀾道:“最後一個問題,王挺,我想知道你怎麽看他。他曾經說過想跟你有個轟轟烈烈的過程,他還為你殺了人,又綁了那個外國人。”


    提到王挺,趙波瀾臉上顯得有些難過。“我從沒要求他為我做那些,也從來沒有向他許諾過什麽。當初救他也並沒有什麽特殊的目的。如果他不是他,或者我不是我,就隻是路人甲經過看到路人乙被欺負,我想任何一個路人甲都會出手的吧。”


    叢明晨微微蹙眉,對這一點持保留意見。但她沒有直接反駁,而是認真看著趙波瀾說:“可是剛好路過的是你,不是別的哪個路人甲。”


    趙波瀾沒有反駁,也沒再說話。


    叢明晨想:雖然他做了很多錯事,但他也做過很多好事,除了愛馮鯨和救王挺,還有深入駱馬湖做臥底。前幾天省廳的“抓泥鰍”行動收網了,據說收獲頗豐。師父“無意”間給她看到的一份功臣名單裏,趙波瀾的名字仍然在列。


    所以她想,也許用不了十幾年,他就能拄著他那根鐵手杖,從牢裏出來。馮鯨應該會提著豆腐來接他。可能到那個時候,她還是留著黑色大波浪,穿一整套昂貴而不太時髦的西裝,塗著隻在重要場合才塗的紅唇,笑著讓他咬豆腐。


    後來,紀委派來調查組,那位人大代表終於落馬,連帶大小老虎數十隻。


    新聞出來那天,d市下了場數十年不遇的暴雨,一連三天,應龍河倒灌進唐宮地下室,清洗一空。三天後,雨轉大雪,一夜間城內茫茫如白夜。次日晴光大好,世界一片幹淨。


    馮氏集團經曆了一場血雨腥風的權力鬥爭。塵埃落定後,最大的股東是個十五歲的女孩子,短發,矮瘦,臉上永遠冷漠,眼裏永遠沒人。哪怕開會的時候聽到年紀比她大一輪、兩輪、好幾輪的人叫她“小馮總”,她也隻是微微點頭,極少應答。


    外間說小馮總很愛走路,而且走起路來颯颯生風,氣場遠蓋年紀。


    叢明陽還在追她,盡管她的年級已經比他高,且被提前錄取了碩博直讀。


    叢明晨還是實習警員。羅浩也還是羅副隊長,因為駱馬湖的撈屍隊最終還是沒能找到董成的全屍,雖然害他的真凶早已伏法。


    這期間,趙永新火速辦了病退。可惜還沒等到新任局長來交接,紀委的人就先來了。聽說在調查他的證據中,有一把沒有膛線的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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