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變暗許多,看樣子,將有暴雨。天氣愈發悶熱,玉米須兒在大風吹弄下淩亂地飛揚。


    玉米稈子有大半人高,年幼時,夏天的傍晚,我總喜歡鑽在玉米地裏,跟皇祖母玩捉迷藏。


    那有多久遠了呢,恍如隔世。皇考走後不到一年,皇祖母也撒手而去,兩位皇兄,敏陽……皇室子嗣單薄,到如今,隻剩寥寥幾人。


    雖然南衛國曆來提倡男女平等,然女子當政,總是在無形之中多了一些艱難。皇祖母二十二歲登基,一生勵精圖治,平邊疆,清吏治,開運河,重農桑,政績卓著。她向神州大地證明,女子治國,不比男子差。


    待皇考及冠,她便退位做起太上皇,每日在宮中種田弄花。多年積勞成疾,皇祖母的眼睛也不好使了。


    她曾對皇考說:“好在你有兩個兒子,我們小穀雨可以逍遙快活。”


    他們坐在田埂上吹著晚風,指揮我插秧,好不自在。


    東麵玉米杆子長得比我還高,葉子將一根根玉米包裹得嚴嚴實實,隻留了彩色的虛子在外麵隨風招搖。芝麻地開出了白色的花,等芝麻熟了,便可以做湯圓、芝麻餡餅、核桃芝麻糯米糍……


    旁邊是一小片芋頭地。皇祖母愛吃芋頭,我也愛吃,蕭瑉也愛吃。他的口味跟我相近,不過沒有我嗜甜。


    西邊是水稻田,今年水稻長勢喜人,周邊城鎮亦然,而西北的旱情仍堪憂。


    我搬了個小板凳坐在田埂邊,戴著涼帽,揮著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驅趕蚊子。


    不知什麽時候恒娘到我身邊,遞給我一碗牛乳。居然是溫熱的,我還以為冰鎮過呢。


    恒娘看出我的疑惑,笑道:“樂府令大人特地關照,陛下腸胃不適,近期都不可吃生冷之物。”


    前陣子扁了蕭禹安的官,我還威嚇眾人隻許稱他“樂府令”,以此時刻提醒他自己已是一個手無實權的閑官。


    我欺人太甚。


    我自欺欺人。


    恒娘遞過來一份奏折,接著說:“陛下惦念奴婢,給奴婢打包的小籠包樂府令大人剛剛帶來了,奴婢感恩陛下。大人還呈上一封奏折,要奴婢轉交。”


    我走得急,小籠包落在晉王府,蕭禹安給送進宮來,卻沒有要見我,奏折也是請恒娘轉交的。


    嗨,搞成這樣,我挺懊惱的。當初是我把權讓給他,如今反怪他不還給我,好沒道理。其實,我內心深處亦是知道,自個兒就算攬了權,誰會聽我的?誰敢聽我的呢?朝野上下誰不知道我幾斤幾兩……


    作為一個皇帝,我感到自卑,深深的自卑,就像明明在一個課堂上課,有些人就能輕而易舉考第一,有些人每天挑燈夜戰依然在倒數徘徊。努力想做好一件事,卻始終沒有起色,這樣的感覺讓人挫敗、抑鬱、暴躁。我不適合做政治家、領導者,老天非把我往這上麵推……於是乎,我這一腔哀怨都發泄在蕭瑉身上了。


    我內疚嗎?內疚。我懊悔嗎?懊悔。我會主動求和嗎?……拉不下臉。


    我最近衝動得有點多……


    奏折上將劉琛貪汙建橋公款的前因後果交待清楚,人證物證也列示明白。


    如果不是橋麵出現了裂縫,蕭禹安本打算等人證物證都齊全了再稟報我。


    自我記事以來,蕭瑉就出現在我的生活裏,陰魂不散。我們一起掏過鳥窩、爬過樹、騎過馬,偷皇祖母的酒拿出宮賣,摘皇考院子裏的果子,騙內侍宮婢們吃了能得天子之氣庇護。皇考常說,他是唯一一個有耐心、有玩心願意陪著我胡鬧的人,我猜可能是他本性如此。


    登基前,我將他視作臭味相投的知己;登基後,一切大事皆有他和敏陽操持,我對他更多的是信任、依賴。


    三年前的謀逆案,敏陽臨死前的話,讓我不由自主地對我們之前的關係產生了懷疑,我一邊懷疑著,提醒自己不可以過分依靠,一邊卻不由自主做一條被他喂養得健康肥美的鹹魚。


    我一邊排斥著他的一手遮天,一邊又享受他的全盤把控。


    我痛恨自己,不爭氣的東西!


    故而孤決定,要做一個獨立自主的好女帝,像皇祖母那樣,就算沒有天分、年少時也沒得到好好的培養,但是我相信,勤能補拙!


    “回去,研磨。”待恒娘反應過來,我已走遠。


    灣灣被我派出去查證,老劉為人一向正直清明,大概這輩子就做了這麽一件壞事,還做得漏洞百出。蕭瑉的奏章交待得清楚,灣灣查證起來並不難。


    我花了一晚上的時間,給自己製定了一份個人修煉計劃。


    將墨汁晾幹,我拎起紙張,欣賞了一下:


    第一步,提高個人自衛能力。具體措施:跟葉追文學習防身術,提高武力值。這樣一來,以後再有誰挾持我、逼迫我,我還能保下一條小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第二步......還沒想好,先完成第一步。事關權力中心轉移問題,需得慢慢綢繆。


    很好,我將紙撫平,規整地折起來,收進錦囊。


    灣灣回來複命,證實蕭瑉所奏的來龍去脈。我喚來恒娘,帶上披風,連夜去了趟刑部大牢。


    刑部侍郎正要打瞌睡,一個激靈起來迎接。


    “陛下,丞......樂府令大人剛走。”


    我撇撇嘴,這個幹嘛,我是來辦公事的。


    劉琛發絲散亂,顏色憔悴,形容枯槁,臉上還帶著淚痕。


    我突然鼻子一酸。


    眾人屏退,灣灣在牢門外等候。劉琛胡亂抹了抹臉,哽咽道:“罪臣參見陛下。”


    包庇孫女情有可原,侵占公款、買賣官爵,這兩項罪名,無論如何都開脫不得了。


    他跪在地上,頭埋得很低,雙肩不停抖動。花白的頭發,讓我一陣心酸,又有些無奈和苦澀,當然,還有失望。


    “上次的栗子餅吃完了,若是知道以後都吃不到,孤當省著些吃的。”


    劉琛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嗚嗚咽咽,像垂暮的老牛。


    “孤希望你能自己親口坦白。”


    劉琛的兒子和兒媳早在十多年前出海,遇上大風暴,雙雙去了,唯留下一個小孫女,閨名珞珞。彼時劉琛還在青祠老家任職,便和故交趙老爺子的長孫趙紳定了娃娃親。後來劉琛舉家搬遷到了煦都,約定待孫女滿了十六,便送回青祠同趙紳完婚。


    豈知這趙家子孫在趙老爺子過世後揮霍無度,家境一日不如一日。趙紳被父母慣壞了,品性惡劣不說,還嗜賭成性,劉珞珞嫁去後,趙紳常威逼她寫信,向京中的祖父祖母要錢。劉珞珞不願,趙紳便動手打她。她知道祖父為官清廉,不願意向祖父討要養老的錢,趙紳更加發了狂似得打罵。


    一次,趙紳喝了許多酒,又輸了錢,回來毆打劉珞珞撒氣,推搡的過程中,劉珞珞為了自保,拿起針籃裏的剪子,把趙紳捅死了。趙家的人聽慣了趙紳房中的打罵聲,並無人來查看,劉珞珞便趁著夜色慌亂逃出去,一路逃回煦都。


    趙家派人來煦都,告訴劉琛,若是想他們放劉珞珞一命,就得答應他們兩件事:一是賠償三千兩銀子,二是幫趙紳的弟弟趙煜在青祠弄個官職,趙紳一事便可作罷。


    於是便有了貪汙公款、買賣官爵的事。


    我太難了。


    孤身為一國之君,好想包庇,好想徇私枉法。劉琛一家被這種喪心病狂還毆打女人的親家威脅犯罪,太虧了。


    “罪臣有負於陛下,罪該萬死,隻求陛下能夠,能夠饒罪臣孫女一命,珞珞這孩子實在是太苦了……”


    劉珞珞與我年紀相仿,都是父母早逝,無依無靠,難怪劉琛看我總帶了幾分祖輩的慈愛。


    我心頭一酸,百感交集,留下一句“孤自有打算”,匆匆走了。


    ------題外話------


    哎呀,有些地方修改了一下.....這個案子很簡單,老劉犯罪沒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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