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性庭被這一句問的越發悲傷,“看見你被欺負,我就想起小十一被趕下山的時候,忍不住有些傷感罷了。”


    孫悟空站起來,“蘇三圓犯了錯被趕下山,有什麽好哭的?是她拎不清自己的斤兩,明知道祖師不喜,非要上趕著送錯處,怪誰?”


    楚性庭震驚的看著麵上浮起狠色的孫十,後退一步,“孫十,你,你怎麽了?”大家都說他這些日子不再癲狂了,怎麽看著還是……不太正常?


    往日裏最和顏悅色的好脾氣老十,居然真的變了?


    孫悟空看著楚性庭這幅避之不及的樣子,戾氣再次上湧,他惡狠狠喊了一句。


    “滾!”


    楚性庭再也顧不得悲傷,扭頭跑了。


    四周終於平靜下來,孫悟空好久才控製住自己激蕩的心情,朝前院走去。


    半年前的某一日,它在爛桃林裏睡覺時突然就覺得血氣上湧不受控製,等清醒過來的時候,就發現一個師弟正被他捏住要害險些嚇厥過去。


    正是從那一天開始,他發現自己清醒時變得淡情薄義,迷蒙是又天性難製,四處瘋猴一般找人打鬧。


    菩提祖師當夜就發現了他的異狀,卻隻說了四個字,好自為之。


    孫悟空走到小石潭邊,看到冬日裏空空如也的池塘,嗤笑一聲,“好自為之?”


    他又靠近兩步,池水中倒映出一張三分戾氣,三分不屑的眼神,有風忽的將水中影子揮亂,孫悟空竟在那一瞬間隨風躍上半空,開始無端變化起來。


    “看我!看我七十二般變化,誰人能敵?天劫天雷我不怕,風雨不動如山!”他聲音喊的極大,不一會兒就吸引來許多師兄師弟。


    大家圍在池邊看著他交頭接耳,有同門喊了一嗓子。


    “孫十,變棵鬆樹出來看看啊,是不是迎風不動?”


    孫悟空響亮的應了一聲,“變就變!”


    嘩啦一聲,他變成了一株直聳入雲的鬆樹,根枝散落到池裏池外,險些打傷看熱鬧的一幫人。


    正當大家齊齊想要罵他時,卻聽身後傳來一聲怒喝。


    “孫悟空,你在幹什麽?”


    “是菩提祖師!”“遭了遭了!”眾人哪裏還顧得上給孫十找麻煩,慌慌張張跪下行禮。


    天地間,菩提祖師一身不修邊幅的衣裳在身上迎風招展,麵前的參天鬆樹卻迎風不動依舊立在原地,不聲不響。


    菩提祖師心中最後一絲希望終於被冷掉,“準備開壇!”


    他於袖間取出那柄梳理的一絲不苟的玉拂塵,朝身上一甩,仿佛同時甩掉了什麽令他難堪的東西。


    孫悟空仿佛早有預料般,聽到開壇二字後才悠悠變回原身,跟在菩提祖師後朝菩提樓走去。


    圍觀的師兄弟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跟著的去的不過寥寥,卻有一個方才原本跑開的身影也跟了進去。


    開壇儀式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掌壇的依舊是小十五,他站在菩提祖師身邊,明明在說著孫悟空好大喜功、自命身高等罪狀,表情卻像是恭賀人高升的仆役,讓站在下首圍觀此景的楚性庭心裏一陣犯惡心。


    “你入斜月三星洞足有七年,修為僅在悟天其後,誰成想你到底猴性難除,若我再心軟留你下來,你這性子,遲早要給這一樓一洞的人招來禍患!下山後,不許你說出師承,就算在外見了師兄弟、見了我,也不許你認出,叫出!若是被我發現、知道,定要千裏萬裏,取你性命!”


    孫悟空應了一聲是,就被人拉了出去。


    菩提剛要回去,堂下卻又跑出一個人跪在地上。


    “祖師,楚性庭也要離觀。”


    菩提祖師對這個楚性庭印象不淺,這觀裏,從始至終能夠堅持本心的人,不多了。


    “唉……走吧,都走吧。”他這次沒再猶豫,應人求立刻就取出香引點燃,上通天意。


    半空之中,那香引的香氣煙煙嫋嫋飛天而去,像是夢想破裂後的灰燼,又像是一曲無聲的呐喊,終是無人聽聞讚頌。


    楚性庭趕出山門的時候,孫悟空還沒架雲離開正看山下風景,他上前一步想說什麽,最後卻隻是叫了一聲。


    “老十?”


    孫悟空轉過身,麵色不複淡定從容,卻是一張罕見的笑臉,三分猴性,七分天性,他向天一招手,有朵雲就落了下來。


    “從今往後,再無孫十,好自為之。”


    楚性庭呆呆看著孫悟空自天邊不見蹤影,腦子裏不停回蕩著剛才看到的那張笑臉和聽到的那句話。


    “從今往後,再無孫十,好自為之。”


    原來大家離開之後,都與他一樣,身還自由,心生歡喜。


    楚性庭抿嘴一笑,邁步下山,身旁煙霞散彩,日頭正足,山腳下花草噴香,似吟喝著他內心唱不出來的快樂,陪他一同搖曳布錦。


    “從今往後,再無老六,天大地大。”他說道,臉若燦陽。


    人走樓空的菩提樓後院,須菩提坐在八卦爐旁看著爐火發呆。


    平日裏,若是他煩悶、難受、意難平的時候,都會來起一爐心丹,可今日,爐中火火候未到,他卻也沒有心思去找合適的藥劑靈材。


    他想起自己第一個趕下山的徒弟,叫什麽已經記不清了,隻記得他與孫十相似,喜歡做些雜活,或是砍柴、或是端水,旁人調笑諷刺也從不在意,心性穩重,心意堅定,可他走的時候卻也無聲無息。


    他隻是很簡單的和他說了理由,“祖師,我有家人牽掛不已,出來數年,該回去看看了。”


    靈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一入無出,一出無進,一旦開壇從無外例。


    再後來,就有了第二個,第三個,有主動離開的,有耐不住寂寞和考驗私自逃跑的,有犯了錯被他罰出的,也有……如孫十一般挑釁離開的。


    這心上台,觀真洞,到底留不住該留的人麽?


    那他留在這裏又為了什麽?


    當年的豪言壯語,都在眨眼即過的年歲裏被一樁樁毀的全無,他留在這裏為了什麽?


    就是為了看著這一山一洞明滅如燭,散落成霞嗎?


    須菩提取出自己的玉拂塵,摩挲著上頭一絲不苟的的法線,突然就醒悟了。


    他錯了,一開始就錯了,這心上台,觀真洞,其實一直都在他心上,從未離開,自然也不需要落地。


    月色終於從通頂的樓一寸寸漫入八卦爐的邊角,須菩提將自己的衣袍脫下,一股腦的塞到爐內當柴火燃掉,再出去時,已經換上了一席不常見的錦袍。


    有鍾鼎之聲於暗夜響徹樓池,“所有人都來菩提樓,我有話說。”


    須菩提走出門看到夜色,長歎一聲,原來月離之相是為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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