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漣漪久未回應,嘴角卻不經意間抽搐了一下。


    無垠見她似有反應,懇切的認錯起了些效果,忙攤開右手在她眼下桌上,接著道:“若是你氣未消,可對此出氣;若是氣消了——也可以對此出氣。”


    他一個艱辛臥底,早早學會了權衡利弊,甚至把周全的考慮帶進了與她相處的時光裏,卻偏偏連最基本的溫柔都不曾學習,此刻他正如孩童蹣跚學步般,緩慢地學會柔聲細語——學得倒也很快。


    掌心攤開,怎會真的是求打呢?


    是望你一手相執、一心相換。


    不知是淚水和歡笑哪個先蹦出來,林漣漪緊抿朱唇,伸手觸及他的掌心,又忽然抬起,在無垠驚疑的目光下狠狠打了上去,清脆的聲響回蕩在一片金光之中。


    無垠遲疑不敢握緊,直到她話語中帶著輕雲般的責備,輕柔地在他耳畔響起:“打你一下,讓你記得不許替我做決定。”


    不知是誰的手先抓緊,另一人緊緊跟上,雙手緊握,似轉世至今,從未分開。


    無垠臉龐上隱現的隱憂被掌中溫度化開,悄然退下,他輕輕道:“不會了。”


    二人正執手相訴間,紅綢已極為看不慣,忍不住道:“小妹妹,現下可不是卿卿我我的時候。你既決意與他同走,便快些離開,否則便到牢裏殉情去吧。”


    林漣漪猛然驚醒,還有個紅綢在這裏,登時麵頰緋紅,如胭脂漫抹,紅妝豔麗。無垠見其緋紅臉頰,刹那驚喜,還未回過神,卻聽她忙道:“你有什麽辦法出去?”


    他一呆,似想不到她話題轉得如此之快,隨即道:“我的法寶點染,可以收容一個人,將你收容其中,便可帶出。我有天涯教教徒的令牌,佘夜潭和鬼雙城的令牌雖不一樣,但我知道鬼雙城令牌的樣式,稍加修飾,可以蒙混過去。”


    “你既有令牌,為何不直接來找我?若非狼王告訴我,我還不知道你準備了很嚴重的代價。”林漣漪蹙眉問道,眉目間盡是擔憂。


    無垠神色一滯,見她認真模樣,搖頭苦笑道:“我雖有令牌,卻不知鬼雙城所在,不得不求助於鬼雙城人。狼王行事孤僻,容易說動,事先所備的代價,與狼王統領的狼族有關,我才敢大膽找上門來。不過狼王並沒有以你換取我備下的代價,你不要擔心了。”


    “你準備的,是什麽代價?”林漣漪秀眉不展,追問道。


    無垠低下頭,微笑漸漸收起,一點恐懼,一片彷徨在他深邃的眸中散開:“無非此生不見,浪跡遠方。”


    此生不見,浪跡遠方。


    林漣漪怎會相信隻是浪跡遠方,通常若有一個人告訴他的至親,他要去往一個很遠的地方,多半非死即傷。她心口傷勢未愈,此刻又一陣絞痛,不禁伸出另一隻手,將他左手緊握,噙淚而視。


    無垠忙伸出右手,反握緊她的雙手,不知覺間眼中亦有淚光閃動,抬頭緊緊盯著她,仿佛險些生死兩隔、不得相見,迷惘的神情漸變堅定,卻不掩飾眼中淚光,相視片刻,才吞咽了口水,溫柔中帶著笨拙道:“你的手冷,還是我握著你吧。”


    原來他眼中也會泛起淚光。


    林漣漪不忍見他眼中淚光,低頭凝視著他粗糙的雙手,這雙手,曾揮舞墨泊,曾力執青穹。她強顏笑道:“對,地下太冷,我們快走。我還惦記著外頭的美食呢。”


    “好啊,你想吃什麽?”無垠停頓片刻,才問道。


    林漣漪恍然想起,他隻身匆忙前來相救,怎會記得帶錢呢?她忙抬頭道:“山野裏的小果子,就像——我從前居住的茯苓村裏的一樣。”


    她眼見他眸中光芒暗淡,仿佛被人輕視了一般。他自嘲一笑,誠懇道:“對不起。”


    林漣漪無意隱瞞,心中暗歎一口氣,柔聲道:“算你欠我的,記得還啊。”


    “一定。”


    二人像狼王告別,因紅綢無意令無垠得知其存在,林漣漪也不敢說太多,以防無垠問及關於三傾門的事情,狼王和紅綢沒能告別。所幸狼王也沒說什麽,大概以為紅綢單純不願意令無垠知曉其存在。


    “少年,你抓住這少女,莫要鬆手,因恐怕一鬆手便是長久別離。”


    無垠與林漣漪相視一眼,笑道:“無垠記下了。我替林漣漪多謝狼王款待多日。”


    狼王深深地打量二人一眼,道:“我生性冷漠,本不想幫你們,偏偏你們有讓我不得不幫的籌碼。既然已經幫到這個地步了,我便多送一句話:你二人都是人族中少有的修道人才,癡情任性乃少年兒女常有,但若不能學會隱忍,遲早走上絕路。”


    二人沉默,深受震撼,似懂非懂地望著狼王,卻見他轉身踏入狼王府,留下一句隨意的祝福,在府門關上時被擠在門外:“前途雖多艱難,然既已走到今日,便不要回頭。”


    二人站立原處,久久深思,卻是不得要領。


    也許隻有遇上什麽事,才能懂得“隱忍”吧。


    少年畢竟無憂,誰會想這些?再厲害的天資,再複雜的身份,也比不過妖族強者至少上百年的閱曆。


    良久,二人緩緩從深思中醒來。


    無垠輕聲道:“我們走吧。”


    林漣漪點點頭,見他衣袖拂起,點染飛出,在她麵前懸停,不由得想起從前無垠對此的稱呼“墨泊”,一滴墨水,似湖泊深意。


    無垠手中握訣,輕誦一段文字,不知是何方所用,但絕非人族通用之文字,林漣漪覺麵前一黑,仿佛落入黑夜深淵,無底無邊。她忍不住一眨眼,再睜眼時,已置身於黑色的水潭之底。


    周圍黑得如亙古亙今的一滴墨水,擺在硯中空置了整個時光,卻等不到誰的畫筆風流,更不曾感受紙張白色,亮如月光。


    像極了沒有月光,沒有星光,什麽都埋葬了的黑夜,空幽陰森。若非知道這是點染之內,林漣漪猜想她待久了恐怕會瘋癲。


    不對,說這是黑夜不完全對。


    方才映入眼簾的黑色給了林漣漪最直觀的感受,片刻後她習慣了黑色,便又清晰地感覺到周身觸感,正是與水接觸的感受。她此刻覺自身如墜水底,暗流湧動,千變萬化。


    每一簇縈繞在周身,或接近,或遠去的暗流,如同千萬道暗流的匯集,可分可合,若是分開為一道道細小的暗流,甚至還可以再細分為更細的暗流,如此細分下去,無窮無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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