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沉,明月被烏雲覆蓋,簷下漸起了水汽,騰了一陣潮濕的土味。


    下雨了。


    竹君與榮娘坐在十六床邊,搖曳的燭光下,映照出兩個瘦長的人影。


    “主子,袁太醫說藥效明天就會起效果,要我們做好準備。”


    竹君默然,手下意識地在十六臉上摸了摸,道:“十六現在昏睡,倒是比平常安靜不少,這一天下來,竟有些不習慣了。”


    “十六公子性子歡樂跳脫,失了穩重,今日受此一難之後,必定會穩重不少。”


    “穩重?”竹君苦笑,“本宮倒希望他一輩子歡樂跳脫,宛若少年。可是本宮護不住他。”


    榮娘沉默。


    “若是母後還在,十六的境遇是不是會好些。”竹君腕上的金鐲在昏暗燭光下依舊璀璨,襯的少女的雙手纖細白淨,露出精致優美的線條,“若是十六沒有被母後收養膝下,依舊隻是一個小小庶子,又或是與本宮一樣,是個女子,今日之苦,他是不是就不用受了。”


    “榮娘,你說本宮是不是很沒用,要保護一個人,居然要靠如此下作的手段,如此的心狠。”


    “不是的主子,您也實在是因為無能為力才出此下策。”榮娘心疼,“主子不用這樣苛責自己的,說到底,您現在也隻是一個孩子。”


    “孩子?宮裏的孩子都活不安穩,縱使本宮是女子,也無例外。”竹君歎息,“再過兩年,就是本宮及笄之年,到時候不知父王會給本宮找一個怎樣的夫婿,又或者像以前的王姬一樣,遠嫁他國和親。”


    “不會的,主子。”榮娘寬慰竹君道:“您是王上所有子女中唯一的嫡出,王上又對您十分寵愛,不會讓您去和親的。”


    “往後的事誰說的準呢!”竹君語氣幽幽,“他先是齊國的王,後才是本宮的父親。王的寵愛,最是無常。”


    “那還有東陽公,東陽公絕不會坐視不管……”榮娘有些急了,有些話脫口而出。


    “噤聲,小心隔牆有耳。”竹君斥道。


    “是!”榮娘連忙低頭,止住話頭。


    殿中又陷入沉默,良久,竹君回望殿中燈火昏暗之處,略有些失神道:“自從父王登基,外公手握兵權遭到不少猜疑,現在外公稱病家中,連騎個馬都要有人跟隨。舅舅明明是帶兵的良才,卻被困在王城,一言一行皆在王座視察之下。他們的境況已然如此,本宮不能再連累外公和舅舅,本宮能倚靠的人,隻有自己。”


    話畢,竹君像是做好了什麽決定,拿起桌上的剪刀幾乎是惡狠狠地剪掉一段燭芯,然後問榮娘道:“消息傳過去了嗎?”


    “傳過去了,主子。”榮娘一邊回話一邊從袖中拿出一張紙遞給竹君,說道:“主子,這是從那些人裏查出來的一些事,您看……”


    竹君接過紙略略掃了幾眼,淺笑道:“這件事不急,往後再說。榮娘,你先去休息,今晚,十六就由本宮看護。”


    “是!”榮娘退下。


    雨逐漸變大,雨聲夾雜著風吹過窗戶縫隙的聲音,讓人寂寥,卻又安逸。


    竹君幫十六攏了攏被子,說道:“十六,今天過後,王姐不會再讓別人害你了,永遠不會。”


    紗簾下,有淚從十六緊閉的雙眼中落下。


    【】


    淩晨,議事終於結束,待前來議事的諸位大臣走出宮後,齊王疲憊的揉揉太陽穴,問譚大應道:“現下是什麽時辰?”


    侍奉在一旁的譚大應不動神色地將一盞參茶放在齊王案頭,站在旁邊替齊王按壓肩膀,一邊按,一邊說道:“王上,現在是寅時。”


    “已經這麽晚了?”齊王皺眉,拿起茶盞喝了口茶,聽著外麵的雨聲,道:“今年的天氣這樣多變,農時不見有雨,現在倒是下個不停。”


    “王上!”譚大應在旁邊察言觀色,小心翼翼說道,“王上,您議事時,王姬那邊有事通稟,奴看您在議事,就先將人攔了下來。”


    “竹君有什麽事,她今日不是去了東陽公處玩耍,怎麽?東陽公府出了什麽事?”


    “不是,是……十六公子出了事。”譚大應麵露難色,說道:“昨日十六公子在閱書閣被人推下長廊,受傷昏迷。晚膳時王姬的膳食中又被人下了毒……”


    哢嚓——!


    齊王摔碎手中茶盞,怒道:“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在宮中行此陰暗之事。王姬可有恙?”


    “王上放心,王姬無恙,十六公子現在也隻是昏迷在床,周身並無大礙。”


    “可有查清是何人陷害?”


    “奴已經吩咐人審問王姬宮中之人,隻是……”


    “隻是什麽?”齊王迸發出的殺意已然近乎實質。


    “老奴在審問之時,發現了一些事情,奴不知該如何處理,隻能稟告王上,請您決斷。”


    “說!”齊王的聲音古井無波,剛才的殺意不知何時已經被盡數斂去,好似一場幻覺。


    譚大應將自己查探到的事盡數稟告,齊王閉目細聽。


    ……


    “這麽說,竹君過去的時候,整個彤雲殿都被人監視起來,就等著人一到進去通傳?”齊王大笑,“哈哈哈,孤的好兒子啊,這麽小年紀就知道爭權奪利,不錯,不錯!”


    雖然是在笑,但一聽到齊王的聲音譚大應原本低著的頭往下低的更深。


    “現在竹君在何處?”


    “王姬現在在彤雲殿照顧十六公子。”


    “去彤雲殿。”


    “是。”


    ……


    轎輦停在彤雲殿外,齊王止住進去通傳的人,踏步走進殿中。


    站在門口的屏風背後,齊王看著在十六床榻邊熟睡的竹君,嘴角不自覺溢出一絲幾不可見的微笑,停腳不再往裏走。


    “不要出聲,讓他們再睡一會。”


    “是。”


    恰在這時,竹君醒了。


    【】


    清晨,雨還在下著,竹君趴在床邊熟睡,十六仰麵睜著眼睛,呆呆地看著頭頂的紗簾。


    晨間的涼風吹透窗邊,竹君全身抖了抖,從夢中醒了過來。


    迷糊著眨了幾下眼睛,竹君找回思緒,抬頭看見已經醒過來的十六,竹君高興的坐起,問十六道:“小初,你醒了,感覺有沒有好點。”


    十六聽見竹君的聲音,嗓子裏發出略有些發幹的聲音,說道:“我沒事,王姐。我睡了多長時間了,怎麽這麽黑不見點燈。”


    “你睡了一天一夜……”竹君臉上的笑意逐漸凝固,不可置信地上前拉住十六的手問道:“小初,你……你真的無事嗎?”


    十六坐起,奇怪道:“我能有什麽事,就是頭有些疼,應該是掉下來的時候磕到頭,過幾天就沒事了。”


    “王姐,王姐。”十六反握住竹君的手,問她道:“你怎麽不讓人點燈,殿中也太黑了。”


    “王姐這就讓人點燈,這就點燈。”竹君慌張了,踉蹌著站起端起桌上已經快要燃盡的燭燈,絲毫不顧滾燙的蠟油灑落到手背上,小心翼翼地帶著一點希冀與惶恐走到十六麵前。


    “小初,王姐把燈點著了。”竹君的聲音略有一絲顫抖,拿著燭台的手卻堅定不動,放在十六麵前不到一米的地方,直勾勾地盼著十六往燭台方向看。


    “王姐你點了燈?”十六往竹君拿著燭台手的旁邊看過去,“可是我並沒有看到……”


    十六不說話了,他想到了什麽,迷茫著抬起雙手在自己麵前晃了晃。


    “王姐,你在哪?我的眼睛怎麽……”出於對於黑暗的恐懼,十六驚叫出聲,他下意識喚著心中最信任人的名字。


    竹君連忙過去安撫十六,不小心卻被他打落手中的燭台。


    滾燙的蠟油滴滿了十六整條胳膊,但他恍若未覺。他的雙眼失去神采,木木的看向自己被蠟油燙傷的胳膊。


    “王姐,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是……看不見了嗎?”


    “不是,怎麽會,你的眼睛好好的。”竹君手忙腳亂的上前環住十六的肩膀,一邊騙著十六,一邊騙著自己道:“是天太黑了,王姐忘了點燈。”


    “不,你剛才明明點燈了。”十六在竹君的懷中掙紮道:“你騙我,我的眼睛是不是看不見了,我是不是……我是不是成瞎子了?”


    “不是,怎麽會。”竹君流著淚反駁十六,但她柔弱的雙臂再也環不住奔潰暴躁的十六。


    竹君勉力把十六按壓在床榻上,嘶聲大喊:“快來人,快來人去傳太醫。”


    “沒事的,十六,沒事的,興許隻是因為你跌落下來時上了眼部的經脈,讓太醫幫你調養一下啊就好了,沒事的,沒事的。”


    竹君的啜泣聲傳入十六耳中,十六安靜下來,帶著一點期盼問竹君道:“我會沒事的,對不對,王姐。”


    “當然,小初會沒事的,王姐在這。”竹君勉強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淚水,讓十六坐起,安慰道:“別怕,王姐這就叫太醫過來。對了,王姐換袁太醫過來,他的醫術在禦藥監最好,就連母後當年都稱讚他醫術無雙,有他在,你的眼睛一定會沒事的。”


    這時,殿外聽到竹君聲音的榮娘小步跑進來,看到站在屏風後的齊王,她連忙跪地道:“奴參見王上,王上萬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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