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十點半。


    輝煌百樂門六樓東側的偉哥辦公室內,陸言和陳良偉在會客區的沙發上對坐。在陸言對麵不遠的紅檀木辦公桌前,一個高大的黑西裝男子蜷縮在地,暈迷不醒。


    陳良偉雙腿緊夾,將剛剛撿起來的眼鏡戴好。他剛剛被陸言連踹了幾腳,唇角都有著血跡流出,但是休息了一會兒,此刻的臉色也從剛才的煞白回暖了些,有了血色。


    他打開不鏽鋼玻璃茶幾上的黃梨色的桃花心木保濕盒,抽出一根大衛杜夫雪茄,征詢陸言意見:“來一支?”


    “好。”


    陸言看著這又大又粗的深褐色煙卷,點點頭。他其實並不抽煙,更加沒抽過雪茄。但想到以前讀書,看到關於雪茄中文名字由來的典故中,徐誌摩這個大濕人的那句話“cigar之燃灰白如雪,cigar之煙草卷如茄”,便想著嚐嚐味道。


    他坐著,眼神微眯,不悲也不喜。隻是胸腔中心髒跳動,連帶著白色短袖襯衫也微微隨著一段頻率在起伏。剛才突然的變向加速,使得陸言渾身的肌肉裏產生了大量的乳酸,在打倒眼鏡男後,他坐在高背皮靠椅裏,差點都有些癱軟。


    這時倘若陳良偉膽子但凡大一點,直接跑了出去,腳軟的陸言不一定能幹追上。


    不過他外表卻淡定非常,沒有把虛弱外露出來。當陳良偉試探地接觸時,還裝作不耐煩的樣子,讓這個久經風雨的老大忐忑了好一會兒。


    到底是覺醒不久,難以控製啊,陸言暗歎道。好在休息了一會,他又有了足夠力量。


    陳良偉拿起一把汽車方向盤樣式的雪茄剪,嫻熟地剪掉雪茄頭,剪一個雪茄杆直徑的3/4的圓孔,抽出一隻特製的長支木製火柴劃燃後點上,將雪茄放在火柴的上方,輕輕地轉動加熱,三圈過後,將雪茄煙從邊緣至中央均勻地點燃。


    甩滅火柴後雙手把雪茄遞給陸言。


    然後他再如法炮製給自己點上一支,輕輕反吹兩口,驅除雪茄在點煙時吸入的雜氣,在抽第一口後,讓雪茄的香氣在口中盤旋之後,將這淡藍色的煙霧慢慢吐出,這時他的神情完全放鬆下來,眯著眼頭往後仰,全身仿佛顯陷入柔軟的真皮沙發裏麵一般。


    陸言也有樣學樣地深吸一口,結果猛然咳嗽起來。


    “好苦……”他在嘴邊揮手說。


    陳良偉睜開眼睛,說:“味道不苦不是雪茄,先苦後甜,方是恰到好處;像喝咖啡一樣,你要從它的苦中享受到醇厚豐滿的香氣、香甜可口的味道,還要感受無窮的餘味……”


    待看到陸言準備再吸一口時,他連忙阻止道:


    “不要急著吸第二口,雪茄的魅力就在於它的從容不迫。能夠這樣細細地一口一口品味一支雪茄實在是一種難得的體驗,沉醉在淡淡的煙雲中放鬆才是愜意;還有,不要頻頻彈煙灰,因為留有一寸長的煙灰可以保持雪茄的溫度以獲得理想的味道。”


    陳良偉的話語裏有種催人沉睡的魔力,當然不是說他能催眠,隻是當他緩緩講述雪茄的享受時,把自己的情緒和人生感悟都融入進去,讓聽者的心都隨之而動起來。


    他的心情開始回複,而腦子卻飛速轉動起來。


    這個剛剛還狼狽不堪的男人,在一支雪茄的煙雲入口後,就變得從容不迫起來。


    陸言咂了咂嘴,感覺確實有股醇厚芬芳的煙葉、咖啡的混合香味,他轉了轉手中的這隻雪茄,問:“這一支多少錢?”


    “這種二號的啊?一千多一隻吧?”


    陸言手一抖,雪茄差點掉在地上去。他知道這玩意很貴,但是卻沒想到和自己半個月工資差不多。這哪裏是燒煙草,簡直是在燒人民幣。


    盯著看了一下,陸言拿起來有狠狠抽了一口,不知道把煙霧往肺中吸去,隻是在口腔裏慢慢含著,憋不住吐出後,他翹著二郎腿問道:“說吧,關於你的交易?”


    陸言知道陳良偉提起雪茄這個話題的含義,但是他完全沒有在意陳良偉去掌握談話的節奏、削弱自己的氣勢。在此時此刻,道上所謂大名鼎鼎地偉哥,小命正掌握在他的手上。


    抓住這個重點,那麽無論怎麽樣,方向也定然掌控在他的手上。


    生死予奪,這便是身為超能者,手中的權柄。


    陳良偉在沙發上坐直起來,眼睛盯著陸言道:


    “你的身手,很好,非常好,在我認識的人中,沒有人強過你。而且雖然不知道你怎麽進來的,但是可以肯定,如果你想,防範更嚴格的地方你也可以進去。我不知道你什麽時候來的,聽到多少情況,我想強調和說明的事情是,其實並不是我想找你麻煩。”


    他想了一想,俯身上前說道:“共同的敵人,這個便是我們的合作前提!”


    陳良偉的臉上十分誠懇,這表情上溯一千八百年,便與那三顧茅廬的梟雄劉備的低姿態,有得一比。


    “哦,那是誰?徐春雲徐公子,還是段天德段大叔?”


    陸言嫌自己的小米手機在屁股兜裏咯得慌,也抽了出來,和之前的那個順來的蘋果一起放在茶幾上,桃花心木保濕盒旁。他撓撓頭,說:“是很麻煩啊,你又有什麽好提議?”


    “兩個手機啊?”陳良偉瞥了眼桌麵,和雪茄保濕盒並放一起的兩款時尚手機,有著與這高雅活動極不和諧的礙眼。


    “蘋果是順那個光頭佬的,小米是我的,很難搶購的哦……”


    陸言老實回答,拿起自己的小米解鎖,把墨跡天氣上的時間給他看:“你看看,都快十一點了,我明天還要加班呢,不要裝模作樣了,大家都是忙碌的人。趕緊說,說完我要趕回去了,這麽晚也沒車。”


    “王兄弟在哪裏高就?”


    陳良偉問,身為灣塘集團執行董事,江城新門區信義堂的扛把子,日理萬機的他對陸言其實了解有限。之前隻以為是個得罪權貴的普通人,然而打上門來的陸言,表現著實稍微驚豔了些,直到此刻流露出的這一副沒見世麵的土包子模樣,讓他不禁有些好奇。


    在陸言翻給他一對衛生眼後,陳良偉才不急不忙地說:


    “想必你也知道了,你得罪的是徐春雲,他老爹是這個城市上層的大佬之一,搬倒很難;直接下令的不是我,而是我老大段叔,你既然知道他的名字,那麽可能對他的一些情況也有些了解。


    這麽跟你說,雖然你身手很好,但是我想你要跟這麽龐大的一個利益集團發起挑戰——必死無疑。”


    “哦,是麽?”陸言眉毛一挑,質疑道:“你沒必要去偷換概念。事實上,我有且隻有得罪一個人,那個人便是徐春雲,而已!徐春雲他老爹、段叔這些人,隻是這小子借的勢而已。”


    “事實上,這沒什麽差別。你也是有一定社會經曆的人,很多東西想必你也是知道的。”


    陳良偉習慣地又整了整眼鏡,眼睛卻越發亮了:“我直接跟你講最主要的部分,我可以用我的力量,來為你擺平這些煩惱。走出這裏後,你不用擔心有人找你麻煩,不用擔心你平靜的生活被人打擾——如果你能接受我的友誼的話!”


    陸言笑了笑,說:“很特別的說法,但是我知道世界上從來沒有無緣故的好事。你直接說吧,為什麽,或者你需要什麽?”


    陳良偉眯著眼睛,吸了一口雪茄後,說:“因為我們有著共同的敵人。”


    幽藍的煙霧在說話間緩緩升起,如薄紗般把他的眼神遮攔。


    “段叔?”陸言想了想,意外地問。


    “嗯,段叔。”陳良偉點點頭,一點也沒有掩飾對這位故主的敵意。


    陸言倒有些好奇了,看陳良偉誠懇的樣子,倒不像是臨時敷衍自己,而是籌謀很久一樣。來的路上,陸言從光頭鐵哥的口中,大概知道一點了陳良偉的情況。


    此人說來也傳奇,生於江城往西200裏的會山農村地區,是九十年代的大學生,在當時按理說應該是前途遠大、衣食無憂。然而在老一輩江湖人口中相傳,陳良偉九十年代中期來江城,卻是十分窮困潦倒,生活窘困,曾經一度流落街頭乞討要飯為生。


    當然這些距離久遠,已不可考據,他的真正發跡,卻是源自於當時在江城唐家灣廝混的段叔的賞識。


    如今的段叔,已是江城地下世界的教父級人物,隻手擎天。


    然而九十年代的段叔還隻是和光頭鐵哥一般做做髒活的地頭蛇人物,人稱天德仔。當時的江城群雄並立,本地人、外來客甚至港澳社團、東南亞均各有勢力,強手如雲。段叔三十多歲方才出道,自出道起,便十分痛心江湖之混亂,立誌一統黑道勢力。


    段叔其人,禮賢下士、平易近人,平衡手段玩得是爐火純青,在這一方天地端的是戰略大家,磐虎豪傑。


    從攬水客、坐地虎、人蛇販子,一步一步地前行起,後遇貴人,得其助力內整幫務,外抗強敵,打下這一片大大江山後,激流勇退,洗白上岸,隱於幕後掌控局勢,縱是老鄰居何先生也曾稱讚:“真豪傑也!”


    這近二十年的風雨曆程,陳良偉也是一路成長,從一無名小卒躍升為人稱灣塘段叔座下,四大金剛之首,代掌新門區。如此知遇之恩,很難想象是什麽樣的事情,才會讓他斷然反目,拔刀相向。


    陳良偉見陸言投來疑慮好奇的目光,冷哼道:


    “狡兔死,走狗烹。如今局勢漸穩,幾大集團公司也陸續走上正軌,段叔年紀已老,身體也弱,偌大的家業也需要考慮傳承了。段叔有兩子,都是誌大才疏、年少輕狂之輩,不成氣候,但是畢竟是親生骨肉。


    兩子無才,段叔卻疑慮我們這些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起來,唯恐我們這些當叔叔的把侄子的蛋糕搶了,近年來總想打壓。自大公子留美歸來,一大片新人被陡然提起來,公司日益正規化,規模化,而當年的幫中勳老逐漸被邊緣化。


    便是如我,身邊也逐漸被安插人手,削弱影響。你說說,我能束手就擒麽?”


    “不能夠!”陸言適時捧哏,暗自在心中拿各朝開國的情勢來對比,覺得尤其相似,千年的曆史輪回,都逃不過人性的猜忌和無情。


    “哼,段叔真的是老了,腦子糊塗了。我們這些人是什麽,是夜壺,他卻偏要去做洗臉盆。他隻以為把我們這些家夥弄下來,便能讓幫中的兄弟們俯首。但他卻忘了,混江湖的,人心才是最重要的。東有大澳博,南有江門虎,哼哼,他倒是悠閑地對自己開刀。”


    陳良偉狠狠地說著一些陸言聽不懂的話。


    “不是說段叔在江城這地界,是一統天下的扛把子麽?”陸言問。


    “哼哼,有人在的地方就有江湖,奧運會都有個第一第二,他若真的自宮,現在形勢哪裏會是這樣安穩?你別看像西普光頭佬那種人,平日對我們俯首帖耳,但若要有足夠的利益,你看看他們會不會撲上來咬我們兩口?唯有權勢和金錢,才能憑恃。”


    陸言暗自點頭,之前王德鐵還破口大罵陳良偉狗日的。同樣是趟江湖,利益相同時卑躬屈膝,但擋人財路、斷人性命時,自然不乏熱血衝動之人。


    陳良偉顯然不願多說,徑直問:“這些不說了,我問你,如果擺平徐春雲對你的麻煩,你能不能在適當的時候,幫我處理點事情?”


    陸言望著陳良偉熱切的眼神,說:“處理點事情……比如說?”


    “比如請你出手,幹掉大公子,幹掉段叔……”


    陸言又吸了一口雪茄,閉眼半晌後,突然像發現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般,笑得渾身發抖,連手中雪茄那一寸長的白色煙灰抖落在褲子上都沒有發現。


    好久他才控製住自己的情緒,盯著陳良偉一字一句地譏諷道:


    “偉哥你真的打得一手好算盤。我得罪人,惹不起躲得起,大不了跑路就是,何必卷入你們的幫派鬥爭裏麵去?殺人,而且是去殺一個權勢滔天、黑白通吃的幫會魁首,這種九死一生的事情,換來的僅僅是一個毫不可靠的承諾。這種蠢事,你覺得你會做麽?”


    陳良偉考慮了一下,道:


    “你不需要擔心幫派的反撲,事實上我已經獲得了貴人的支持,隻要做得漂亮,後續的事情根本不會牽涉到你。你唯一需要考慮的,是如何在保衛森嚴的情況下讓老家夥魂歸天國。而且我也不會讓你白做……


    一顆人頭,五百萬,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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