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祖祠其實是一個洞穴。


    陸言感覺這聚居地一覽無餘,除了草原就是草原,本不會再有什麽走道迷宮。然而當龍禮文領著他來到一處用各種各樣獸骨堆砌而成的高大建築前之時,他才發現自己的空間感再一次錯亂。


    進了這個被叫做常先廟的骨塚,沿著下傾的斜坡走了一段路程,便又到了一個岩洞之中。這是一個仿佛靈堂陵墓的寬闊岩洞,不知是天然還是人為的格局,沿石道前行,使得這裏有一種回音壁的效果。


    偌大的空間裏,兩個人一前一後的腳步聲響,在冥冥黑暗中回蕩,終於到了大堂。


    燭火搖晃,正中間的一個石刻的四米巨像怒目圓睜,帶著荒蠻古樸的殺意,迎麵撲來。


    這巨像便是常先,和外麵平台上的戰神石像一般模樣,隻不過一個是執刀站立,一個是跌坐怒視。圍著這巨像旁邊的,嵌入山壁中的,是數不清的石刻雕牌和靈位,間雜著許多很多稀奇古怪的字符。整個石窟山洞裏,到處都是壁畫,圖形古怪。


    先知,也就是山中老人,他在先祖祠石像側旁的小廳見的陸言。旁邊還有一個短發醜麵的老者。這個人陸言認識,他是司南遺族的現任族長,常永發。


    很尋常的名字,然而陸言在看到他一個人瞬間生劈了兩頭雄性山嶺野人時,那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暴戾和灑脫,便知道這個名字代表的,是一個注定成為傳奇的強者。


    “很高興能夠再次見到你,後生仔。”


    山中老人意味深長地說道,伸手示意陸言與他們一般跪坐在粗布墊子上麵。他問候完後,又幫陸言介紹常永發的身份:“我兒子,常永發,羯弄級的巴都木,也就是你們外麵所說的五級格鬥域超能者。”


    陸言眉頭一揚,看向這個正在打量自己的族長。五級是中國建國初期超能者的分類,一直到後來改革開放,這才沿襲了國際上a至e的統一標準。五級,便相當於a級超能者的等階。這個等階的強者,在陸言看來,是一個高不可攀的絕頂存在。


    絕對的厲害角色。


    他低下頭,恭謹地說:“族長,來自山外麵的初級超能力蘇醒者陸言向您問好。”


    “不錯,不錯!很謙卑的年輕人,祖先賜予了我們守護家園的神力,也賜予了我們巴都木高於常人的尊嚴和驕傲。抬起你的頭,黑雲洞庭沒有高低貴賤,隻有兄弟姐妹和朋友。”常永發平抬雙手,淡淡地微笑。


    他的笑容像天空一樣開闊,像海洋一樣蔚藍。


    山中老人看著陸言神色如常地抬起頭來,沒有更多地驚異和好奇,滿意地說道:“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在腦海中盤旋,這個世間的迷霧已經遮住了你明銳的雙眼,讓你分不清方向:


    為什麽這裏會有輪回之門的出現,而且每隔十來年就會出現一次獸潮?為什麽我們會毫無疑義地讓你加入抵抗的隊伍,明了司南一族的秘密?為什麽你會在冥冥之中被指引到這裏來?為什麽這世間會有那麽多為什麽……”


    他的白胡子一抖一抖,眼睛甚至更加明亮:“一個人所學、所遇、所知,由於生命曆程的短暫,會顯得尤為蒼白,所以未知就像迷霧一般,將我們的恐懼深深填滿。人心裏有太多的不明了,那麽就有相同數量的恐懼存在。那麽,你知道你為何而來麽?”


    陸言搖頭不知。他隻是聽到李誌隆聊天說起,然後心中便生出了來黑竹溝探險的強烈願望,這種急迫甚至於讓他並沒有做好十全的準備,便匆匆來此。之後這兩天的經曆,他有些不知所措,仿佛做了一個夢。


    山中老人溫和地說:“孩子,其實從六月間,我就開始關注你了……”


    陸言一驚,眼睛開始眯著,錐子一般尖銳起來。


    “我年紀大了,又是個嗜睡的老頭子,所以一年的時間裏,大半年都在睡夢之中度過。人的思想是有局限的,而夢想卻是廣闊如同宇宙。孩子,你聽過夢界這個說法沒?”山中老人平淡地看著眼前這個搖頭的青年:“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這世間有太多你不能夠理解的東西存在……簡單來說吧,我一直在關注你,甚至一直在呼喚著你的到來。這並無惡意,而是有事情要請求你的幫助。”


    陸言看著旁邊的常永發,視線移過來,緩緩地說道:“若是對於普通人,我當然並不會如此驚奇;然而在a級強者旁邊,我實在不知道我能夠有什麽方麵,幫到你們。”


    常永發沉聲說道:“英雄之所以是英雄,是因為他注定是英雄,然後才是成為英雄!”


    這句話拗口無比,陸言搖頭,表示不能夠理解這種宿命論的觀點。


    “因為你是亂命巫師!擁有真實模擬神力的你,擁有否決世間一切規則的權利!”山中老人並沒有跟陸言繞著圈子,他揚著柳樹皮一般的老臉,輕輕說道。


    這句話雖輕,但是卻充滿了無上的威嚴,仿佛上天神靈的憤怒都灌注到了“真實模擬”這四個字裏麵來,讓陸言不由得心顫。他現在開始明白,這個像神話裏土地公公一般的普通老人,他說的話語裏,似乎並沒有什麽虛假的地方。


    然而想到有一個人一直在天空的某個角落,遙遙注視著他,心裏就感到有些不寒而栗。


    “亂命巫師?”陸言在口中輕輕咀嚼這個新名詞。


    常永發從未有如此嚴肅的點頭:“是的,亂命巫師,每一任司南族長、甚至是所有的守護一族的首領口口相傳的秘密。隻有從大山外麵而來的亂命巫師,才能夠解救附著在守山人後裔身上的詛咒,掙脫束縛,關閉輪回之門,讓我們的後人可以遠行千裏,去看傳說中的大海、戈壁、大漠、高山峰巒和麥浪起舞的千裏平原。”


    “我們等了五千年,你,終於來了!”山中老人手指向了小廳邊緣那光怪陸離的畫中。那是一堆莫名雜亂的線條,將一個血紅色的人臉堆積起來。而當陸言死死地盯著那張麵無表情的人臉,看了十幾秒鍾,他終於發現,這線條跟自己的輪廓,有著太多的相似之處。


    靜下心來,陸言低聲問道:“我需要做什麽?”


    常永發說:“我們將會給予你遠古真龍血髓,助你提升能階,然後給你安排無遮大會,讓你熟悉族中所有巴都木的神力,三日後冷月最高之夜,我們將派遣最厲害的巴都木戰士給你帶路,讓你遠征阿修羅道,將輪回通道損毀。”


    “而後,你將取代我,成為司南一族的首席巫師。”山中老人補充道。


    陸言低頭,新長出來的頭發遮住了他的眼睛:“前往修羅道,危險會很大,可能會死。”


    常永發說:“司南庫中唯一的雲書錦囊、最鋒利的龍牙寶劍、最強壯的蛟胎角馬,曆代最傑出的巴都木修煉寶典、能夠大幅度提升能階的靈藥真龍血髓、碧岩離花……司南一族的首席巫師席位,以及本代十位二級以上巴都木的護衛,這些是我給你準備的。”


    他表現了無比的誠意。


    陸言仍在沉吟,山中老人開口了:“別人都叫我先知,是因為我能夠在迷霧中尋找到一絲光明的線索,去找尋未來的方向。你的人生裏麵充滿著太多的疑問,這會變成你的執念,影響修為。我雖然神力消散、行將老死,但是勉強可以幫你回答三個問題。”


    陸言神情一震,抬頭笑道:“我答應你們!”


    山中老人點頭,而常永發則站起身來:“一會要主持死者進廟的超度儀式,我要先走了。”


    陸言站起身來目送這位強者離開,坐下來時開始問第一個他最關心的問題:“我哥還活著不?”


    山中老人沒有回話,他閉著眼睛,呼吸漸漸緩慢,隨著靜室裏的燭火起伏,他臉上的老人斑越發清晰。過了十分鍾,他悠悠說道:“活著!”


    陸言急忙問到:“那他在哪裏?”


    山中老人眼睛睜開來,裏麵有著濃濃的困惑,深吸了一口氣,問:“這算第二個問題麽?”


    陸言搖頭,他則也搖著頭說:“即使算,我也不知道。天命生機一線,冥府未聞,這世間已有六年無此人的命線,然而卻也無此人銷期。不知,不知,霧太濃太黑,我看不見。你問第二個問題吧。”


    “我的未來會怎樣?”


    這次山中老人沒有久思,他直接搖著頭說道:“大道五十,天道四十九可在其內,唯有其一遁去。但凡亂命者,皆是缺失的、是無端的、是不可捉摸的。世間萬物都有因果、有機緣、有線索,而你是那遁去的一,你什麽都沒有。


    沒人能夠知道你的未來,正如沒有人能夠知道你的過去。你的過去不屬於這個世界,你的未來不屬於這個紀元。我不知道,霧太濃太黑,我看不清楚……好吧,請你說出第三個問題。”


    如此萬金油的答法,陸言心中罵得天昏地暗,臉上卻不敢有半分遲疑。有一個a級強者的兒子,這個當老爸的不知道會有多厲害。況且,相隔萬裏他都能夠關注自己的一言一行,現在相隔半米,他未必不能夠知道自己心裏的齷齪。


    陸言仔細地思量著第三個問題。良久,他眼珠一轉,問起:“我的朋友陶硯會怎麽樣?”


    山中老人沉默了更久,大概過了二十分鍾,他突然臉色一紅,一口血吐在了對麵陸言身上。而在陸言忙著扶他起來的時候,他對陸言冷冷地說了兩個字:


    “成神!”


    陸言的手一僵,心中風雷滾蕩:“什麽是神?”


    山中老人將陸言推開,心中百轉千回,臉色轉冷,視線飄向了古老壁畫的那張麻木而古怪的人臉:“預知這種東西,並不十分準確。這世間的線太多了,千絲萬縷纏繞成黑霧,我看不清,也道不明了。興許我說錯了——正如我之前說這次獸潮會讓黑雲洞庭覆滅一樣。我總會有說錯的時候。孩子,你別介意。”


    他朝外麵喊了一聲,一直守候的龍禮文走了進來。


    山中老人眼皮低垂:“孩子,外麵慶功的盛宴開始了,麵木薯釀造的美酒飄香、加了大山外麵傳進來的香料孜然,烤鹿肥嫩鮮香。去享受美好的生活吧,去慶祝難得的勝利吧……明日,將會給你安排,獻給亂命巫師的無遮大會。”


    他雙手合十,不再多言。


    陸言雙手合十,帶著若有所思地疑惑離去。


    隨著兩人的離開,腳步聲越走越遠,漸漸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靜。靜室無風,然而那用沉河鮫魚油點燃的油燭燈火,卻隨著這房間裏唯一的一個人類激蕩的心情在亂舞著。大廳的自動沙漏來回顛倒了三個來回後,常永發又帶著一身煙火返回。


    “父親,喝碗粥吧。”常永發身上雖然換了一身衣服,但是上麵仍有烤肉油膩的味道。山中老人眉頭緊皺著,卻並沒有說起,接過粗瓷碗來,小口地喝。


    “父親,真的要讓這個陸言帶著族中十個巴都木離開?”


    山中老人點頭。


    “父親,真的要讓這個陸言帶著雲書錦囊去那阿修羅道?”常永發又是不舍得問。


    山中老人看著獨掌一方的兒子:“怎麽,你舍不得?”


    常永發搖頭道:“那十個巴都木可以選不服從我們常山家族的刺頭和反對者,並不影響我們出山之後的計劃。但是,雲書錦囊卻是祖輩留下來的寶物,曆代首席巫師相傳。倘若給讓那小子,丟到了異域……”


    “他回不來了!永遠都回不來了……雲書錦囊並不屬於我們,是個禍端,丟掉也罷。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讓我族重回中土,讓我常山家族再創五千年的輝煌,讓我們的子子孫孫稱為這世間的主人……那個寄身蟲現在還在山外?”


    山中老人仍然沉浸在剛才的占卜結果,過了良久,才換了個話題。


    在父親麵前,常永發並沒有掩飾自己陰戾的目光:“隻要詛咒一除,我立刻弄死這條看門狗……”


    燈燭搖曳,使得他臉上的麵容尤其猙獰起來。


    山中老人不置可否。


    “陸言……也是個不屈人下的雄才。更加難得的是,他的朋友,資質實在可怕……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這樣的人存於世間,是他們的幸運,還是我們的不幸?老頭子能夠逆天而為麽……唉!”山中老人靜靜地歎著氣,爾後陷入了沉默,沒有再說話。他抿著並沒有幾顆牙齒的幹癟嘴巴,深情凝視著飄浮的熱氣,輕輕地喝起粥來。


    “是的,父親。我知道怎麽做了!”常永發稟禮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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