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門緊閉,我們三人不去敲門,而是翻牆躍入。


    千山和尚越來越緊張,早出了一額頭的冷汗,貪生怕死至此地步,也實在叫人瞧不上。


    院中靜寂,卻一派狼藉——大殿前的香爐被推倒了,香灰灑了一地,桌椅毀壞,香案殘缺,石碑斷裂,各個不成樣子。


    我們溜到經書房,見匾上貼著一張大字報,上麵歪歪扭扭的寫著八個大字:一切佛經,都是狗屁!


    真是讓人又悲又氣又好笑。


    再摸到方丈室附近,卻聽見屋裏有人唱歌:“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又有人說道:“老劉,別唱了!你們不敢,我敢,明天我就把那觀音像給砸了,我就不信會遭什麽報應!”


    原來是一群學生兵要毀壞佛像,卻心中害怕,商議到半夜,唱歌來互相鼓勵。


    千山和尚驚道:“方丈室也給學生兵搶了,看來我師父不在這裏住了,咱們快快下山去!”


    叔父道:“學生兵不過是搶了方丈室住,天然禪師未必就不在寺中!你給我老老實實的找,不然……”


    正說之際,叔父突然住口,猛地扭頭,低聲喝道:“誰!?”


    我也急忙回頭,隻見月光下站著一位老和尚,形容枯槁,麵色慘淡,長眉長須,衣衫破爛,唯獨一雙眼睛精光燦然,閃閃發亮。


    千山和尚“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道:“師父,徒兒是千山啊!”


    叔父也鬆了一口氣,道:“老和尚,許久不見了!”


    原來他就是天然禪師!


    那天然禪師不理會千山和尚,而是仔細瞧了瞧叔父,又瞧了瞧我,眼中突然悲喜交加,道:“阿彌陀佛。原來是故人來訪!”


    叔父一握天然禪師的手,道:“老和尚,咱們多年不見了,沒想到你現在落魄到這種地步!”


    天然和尚道:“相尊功力更勝往昔,令侄儀表不俗,神采奕奕,可喜可賀,貧僧卻是糟糕透頂,大不如前了。”


    叔父笑道:“老和尚怎麽知道他是我侄子?”


    我心中也是詫異。


    天然禪師微微一笑,道:“相尊走的是令叔的路子,自小練就的童子功,不娶妻,不成家,哪來的兒子?這少年卻又與你麵目相似,手段相承,舉手投足間顯見耳濡目染已久,以年歲論,多半是侄子了。”


    叔父“哈哈”笑道:“老和尚果然狡猾!道兒,來拜見大師!”


    “晚輩參見天然禪師!”我俯身拜倒。雙膝還未著地,那天然禪師便伸手來扶,手掌剛剛挨到我的胳膊,我便覺一股平和的力道自雙臂而下,蔓延周身,竟是跪不下去了。


    我心頭一震,那天然禪師已經說道:“小友請起,不可多禮。”


    我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那股托舉我的平和力道登時消失,我心中更對這天然禪師佩服,說道:“大師真厲害!可為什麽放任這好好的寺院被毀成這個樣子?”


    “唉……”天然禪師歎息一聲,道:“而今紅塵多劫難,方外之人也多陷其中,既不能救人,也不能救己。”“唉……”天然禪師又歎息一聲:“阿彌陀佛!”


    “老和尚,你的霹靂手段呢!?”叔父道:“你天大的本事,竟甘心受困於阿貓阿狗手裏?任由那些醃臢齷齪下流貨把這一派天地攪個混沌不堪?!”


    “夜深人靜時,貧僧也反複懺悔,思來想去,定是前生作惡太多,以至於今世遭劫。”天然禪師搖頭道:“這輩子,貧僧受苦受難都是應有的業果。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阿彌陀佛……”


    “就是你們這些迂腐的人太多,他們才更可惡!”叔父不屑道:“就算是上輩子作惡,跟這輩子有什麽幹係?憑什麽上輩子不受苦,這輩子反而遭劫?”


    天然禪師道:“人人所修德性不一,所造之業不同。德行高者,造業少者,平生即便是偶有劫難,也會頃刻消解。德行淺者,造業多者,一輩子受苦受難消障不了,自然連累後世……”


    “老和尚,我不是來聽你說道的。”叔父不耐煩道:“你怎麽不在方丈室住?又怎麽發現我們的?”


    天然禪師道:“方才老僧在入定之中,聽見院內有夜行人的腳步聲,甚是輕快,情知是來了兩位高人,便出了屋子,悄悄跟定,不料一打眼,卻是三人,相尊的腳步聲貧僧是聽不見了……稍稍跟的近了些,就被相尊給聽出了動靜,佩服佩服。相尊的本事,多半已不在令尊、令叔之下了。麻衣陳家當真是名不虛傳啊……”


    跪在地上一直垂頭不起的千山和尚突然抬起腦袋,驚愕道:“麻衣陳家?!”


    叔父“嘿嘿”冷笑,道:“不錯!你跟我侄子反複打探,都沒問出什麽來,我現在就明大明的告訴你,我們兩個就是麻衣陳家的人!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陳漢琪是也!”


    千山和尚又吃了一驚:“相脈閻羅!”


    “就是我!”叔父指指我,道:“他是我大哥的長子,陳弘道。你要是想報仇,大可以衝著我們叔侄來。”


    “不敢,不敢……”千山和尚腦門上冷汗直流,連連搖頭。


    “阿彌陀佛。”天然禪師道:“相尊,你和令賢侄是怎麽跟我這劣徒走到一起的?”


    叔父道:“老和尚,說句不中聽的話,你的本事和為人我都是十分佩服的,可是你收徒弟的眼光卻是太差了!我十分的不佩服!跪在你麵前的這個千山,就是十足的賊禿!先前他說他是你的徒弟,我還不信,所以叫他帶著我上山來找你,我事先已經想好了,如果他是假冒的,我便把他擄進深山殺了!”


    千山和尚嚇得猛一哆嗦,我這也才醒悟,叔父明明認得天然禪師,自然也知道大寶禪寺在哪裏,卻偏偏要千山和尚帶路,原來隻是為了查明他究竟是不是天然禪師的弟子。


    叔父又道:“現在這賊禿——你別怪我說話難聽,我不是說你——這賊禿我已經帶到你麵前了,既然是你的徒弟,怎麽處置,就隨你!”


    “你說的不錯。”天然禪師失落道:“貧僧的徒弟確實是一個不如一個。大徒弟一葉天資聰慧,卻好勇鬥狠,多年前還俗參了軍;二徒弟十戒本事最好,卻生性**,看上了上香的女客,與人私奔;三徒弟百川腦筋混沌,最容易受人蠱惑,結交了寧波袁家的袁重渡,半個月前不知所蹤……”


    我驚愕失聲道:“百川大師也是您的弟子?”


    “是啊。”天然禪師道:“小友認識他?”


    “他,他已經圓寂了。”我歎息道:“就是死在了袁重渡的手中。不過袁重渡也遭了報應,死了!”


    “阿彌陀佛!”天然禪師合上雙眼,嘴唇微動,默默念誦,也聽不見他念叨的是什麽,但想來應該是在超度百川。


    不多時,天然禪師又睜開雙眼,道:“這千山是我的第四個徒弟,幾個月前,被革委會朱主任帶走,說是犯了反革命罪,要斃,從此不知所蹤……但是貧僧知道,這小徒弟最精明,是死不了的。千山,你做了什麽事情,犯到陳相尊的手中了?”


    第110章 禪院紅劫(四)


    千山和尚看了看我和叔父,又看看天然禪師,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既不然編瞎話,又不好實話實說,隻是嚅囁道:“徒弟,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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