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富貴至極,要麽是上輩子一生行善、積了不少的功德,此世得以投身好人家,不用勞碌便可以一世安逸;要麽便是身世坎坷,拚上了全部身家積攢而得,或者直接便是用命拚得的。而薛琬,就算是另類了,兩個都占全了。


    她出身當然是極好中的極好了,天潢貴胄、貴得不能再貴的天子嫡女命格。隻是如今的顯赫,也是她搏命搏來的。


    隻是任她如今多麽風光無限,也是有談之色變的那一段日子的。


    彼時公主殿下才不過二十芳華,兩年前嫁了皇帝肱股之將——鎮西大將軍宋嘯之子宋子澈,夫妻和睦又結了愛果,自然十分得意。隻是好景不長,皇後病故,薛琬剛剛在宮中服完自己母後的喪禮不久,大著肚子苦苦支撐,駙馬宋子澈戰死沙場的訃聞便跟著快馬加鞭隨著大虞被西戎戰敗的消息一並傳來。


    宋元拓便是在那時生下的,孩子並未足月,母親又大悲大痛,給薛琬接生的婆子們聽見這小公子出來後沉寂了一會兒才哭起來,都跪在地上磕頭,感謝這小娃娃沒帶著她們一並被老天收了去。


    饒是薛琬是自少時就練武的體魄,也受不住這番折騰。而薛琬後來武藝再不複從前,也是因為這個。


    薛琬在自己府中養著不理外事,而奉陵早已血海一片,她陸陸續續聽得那些本不想去在意的消息,也漸漸因為勢態的嚴重變得刺耳起來。


    皇帝薛澄突然得了中風,二皇子薛佑謀反,四皇子、六皇子為同謀,被三皇子薛倫以叛亂罪誅殺。其餘在京成年皇子都逃往封地,路途中皆被西戎刺客刺殺,於是順理成章地,薛倫監國主政,主持大局。


    朝廷中自然有人有疑,這一切來得太快太猛烈,讓人招架不住。隻是敢於質疑的朝臣,皆被薛倫以擾亂民心,禍亂朝綱為罪名處斬了……


    皇帝薛澄的前三位皇子薛俶薛佑薛倫都是文皇後所出,薛俶十三歲被立太子,十八歲早亡,從此儲君位置空懸。嫡長子夭亡,次子自然是繼位的不二人選,如此來說薛佑為了帝位逼宮也不是說不通。隻是薛琬知道,她二哥確雖有爭位之心,實是個隻知冒進的莽人。而且隻要待父皇殯天,朝臣自會擁立他繼位,何須造反。


    就算薛琬猜得到這是她那看起來人畜無害的三哥一手謀劃好的,如今也沒有什麽辦法扭轉乾坤。


    待到薛倫把奉陵內的皇族或誅滅或收服之後,也就想起來他這個嫡親的妹妹。薛琬十六歲方才歸於奉陵,與他這個哥哥並無多少兄妹之情。隻不過薛倫現在急著繼位,台麵上的東西要過,要奉陵內極有身份的皇族支持,方是名正言順。僅剩的這個嫡公主,既有身份又是女子不會對他產生什麽威脅,自然是再合適不過了。


    薛琬知道此舉無異於助紂為虐,隻是她久不在都城,對國政之事更是一概不知,況且新生的孩子需要她照顧,於是薛琬每日閉府不理,暫時不想應對。


    隻是一個從虞戎邊境屍山中爬回來的人,徹底讓她躲不下了。


    這人是宋子澈的副將,喚作史輝。他回來告知薛琬,本是必勝的燒糧破敵之策,不知為何被對方提前獲知,這才使得親率先鋒去燒敵方糧草的宋子澈屍骨無還。宋子澈讓他和幾個兄弟去傳信,叛將乃是副帥晁峰,隻是無論他們怎樣勸說,無人聽信。隻是奇怪的是,副帥被疑通敵,薛倫竟不聞不問,還“請旨”封了晁峰定國侯。


    好一個定國之侯!


    皇子親自指使副帥通敵,輸了戰事,西戎歲貢被免,而大虞有繼位可能的皇族皆命喪西戎刺客之手……好一出交易,無辜將士被埋葬於淒寒邊地,哪裏知曉他們的屍體,不過是篡權奪位被墊在腳下的台階罷了。


    薛琬進宮探視父皇為由,在君臣議政的昭和殿見了一身玄色龍袍的薛倫。


    “三皇兄,這一出戲唱的真好,終於算是得償所願了。”薛琬眸色狠厲,言語卻帶著戲謔。


    “皇妹這是何意,為兄可沒有功夫同你打啞謎。”薛倫生的一副文弱書生之相,眉眼和薛琬生得很是相似,頗有勾魂奪魄之意。


    “西戎刺客之事,皇兄可查了?刺客可盡數剿滅?何人指使,是否與西戎朝廷有關,皇兄當如何處置?”薛琬道。


    “眼下當以穩定朝綱為要務,自家朝堂不穩,如何另論他國?”薛倫回答地甚是有耐心。


    “皇兄答的好啊。”薛琬輕笑,“新科定國侯晁峰前陣通敵致使三萬將士命喪邊地,皇兄既說要安穩朝堂,又怎麽能視若無睹?”


    “這些朝政大事,皇妹不用費心。”薛倫明擺要堵她的口,“眼下父皇神智受損,怕是做不了主。皇妹隻需知道,為了朝局,有名正言順地主政之人才是要緊。”


    “我還當皇兄已經命中書擬好繼位詔書了呢,原來皇兄依舊覺得,名不正言不順。”


    “皇妹。”薛倫語氣已嚴厲起來,神色卻依然溫和地很,“你我乃是父皇嫡出,是親兄妹,自然應該同心同德,你這個時候對我處處針對,是否不懂事了些。”


    “這就急躁了麽?可一點都不像你啊。”薛琬踱著步,“蟄伏數載,一朝功成,可不能斷送在這一時的急切上。”


    薛倫的神色反而陰冷起來,他盯著薛琬,不知為何竟有些害怕,眼前這個皇妹昨日還明明隻是個一心撲在夫君身上的小女子,自己現在卻不認得了。


    “三皇兄十五歲時上呈過一封奏折,名為大虞國景述,上麵說了要內修國政,壓製世家大族,嚴化國法,禁止土地大量兜售。對外可以商聯南佑,以和親入質穩住上漓,收服西戎。”


    薛琬麵不改色,“如何具體施政雖然並未在奏章上說明,但我不信三皇兄沒有細想過。父皇當時並未給你答複,但後來大虞幾年之內的國策有許多與你述中提及大致吻合。”


    “皇妹今日,倒是令為兄刮目相看。”薛倫走近,笑容更加詭異。


    “明明有宏圖大略,有膽識的是你。皇長兄不過是占著仁孝的名聲,不如你敢於進取。二皇兄是整日喊打喊殺,卻全無謀略。奈何父皇與母後,偏偏不願高看你一眼。”薛琬臉上掛了嘲諷的笑意,她看到薛倫臉上已經有些扭曲,那壓抑多年的憤恨似是要藏不住了。


    “誰讓你,太固執己見呢,你明明知道,父皇母後都是說一不二之人,他們要休養生息,偏偏有一個自詡奇才的兒子,要這個時候大改國策。你這不是明擺著惹他們不快?”


    “什麽休養生息?不過是不願去惹那些霸著朝廷肆意妄為的老東西們罷了!”薛倫眼睛發紅,終於不願裝下去了。


    “所以,你既不能再激進一些幫他們解決大族把持朝廷的困局,又一個勁要打他們的臉。絲毫不懂得何為順承,都不如二皇兄動手打幾個老言官來得痛快,父皇為什麽要多看你幾眼?”她說得毫不留情,隻看到薛倫看著她的目光寒甚冰窟。


    “我竟沒有早日覺察,皇妹有如此見識,若早知道你如此有用,定要早早和你聯手才是。


    “三皇兄可抬舉了。”薛琬道,“你覺得皇長兄虛情假意隻知奉承,你自己又何嚐不是做了這麽多年的笑麵虎?”


    “皇妹,你累了。”


    “你覺得二皇兄是個莽夫,你自己又何嚐不是隻懂得擴充國力,不知何為勞民傷財?”


    “薛琬!”


    “你大逆不道,弑兄戮弟,暗自結黨。如今不惜讓整個皇族陪葬,你以為父皇母後為何冷落於你,你當真覺得天衣無縫,當他們一概不知麽?”


    薛倫瞳孔明顯震動了一下,而薛琬卻變本加厲。


    “你想做大虞的皇帝,想開創盛世,卻帶頭通敵叛國,你自己不覺得可笑麽!”


    “閉嘴!”


    “你承認了!”


    大殿內突然靜了下來,薛琬明顯覺得周遭的一切都凝固了一樣。薛倫的神色駭人的很,薛琬情緒過於激動,亦是心如擂鼓。


    半晌,薛倫恢複了他那彬彬有禮的口氣,“怎麽?皇妹費了這麽一番力氣,不過是想知道,宋子澈的死因?我記得他出征前,你一紙和離書都要遞到我們那位父皇的案頭。他一心想著別人,你如今卻為他來討公道?”


    這次措手不及的輪到薛琬了,待目的被看破,剩下的就是雜亂無章的無力的反抗。“我不隻是為了他。”


    “哦?”薛倫挑眉,“難道平日素來冷眼旁觀,對國事知道也裝作不知道的皇妹,如今是為那些無用之人請命的麽?”


    “皇兄,我還稱你一聲皇兄。但大虞不能毀在你手裏。”薛琬穩了穩神色,說道。


    薛倫冷笑,“怎麽,你還想做什麽?”他逼近,“你還能做什麽?”


    薛琬心裏一驚,的確自己一心想著宋子澈為何而死,卻不想自己後續又該如何。


    “我隻問你一句,你隻要乖乖聽話,我今日可以當做無事發生,你還能做你金尊玉貴的公主殿下。”薛倫道。


    “做你的幫凶麽?”薛琬往後退了兩步,“我父母丈夫皆是為你所害,我要幫你?”


    “好。”薛倫扯了她的胳膊,拉到殿外高高的皇殿台階之上,可以一眼望見宮城外。“皇妹,奉陵西三百裏處的豪州幾日前發了洪災,現下已有幾萬災民到皇城來,乞求我們救救他們,你說說,我該怎麽辦?”


    薛琬想掙脫開,卻發現薛倫其實功力不淺。她產後虛弱的很,竟然掙不開。


    “他們一個個麵黃肌瘦,甚至已經起了打家劫舍,鋌而走險的念頭,短短幾日京中已有四五起糧店遭劫的案子了。但這些人,也是大虞的子民。皇妹,想不想救他們於水火?”


    薛琬沒有回答,她不知薛倫到底是何意,有何打算。


    突然,薛倫扭住她的胳膊,在她胸口重重打了一掌。薛琬一時站立不住,摔倒在地,緊緊握住了一旁的石欄,不至於摔下台階。但倒地的她發現自己剛剛實在大意了,她根本接不住薛倫這一掌,胸口痛的很,怕是現在暫時與不會武功的常人無異。


    “來人!帶公主去青雀街。”薛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吩咐宮中禁軍前來,“傳詔給那些災民,拿到公主殿下身上的一寸衣縷,可在銀司屬換得一寸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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