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辛夷此時人在宣德樓,因楊太後囑咐過,自有教坊都知派了極好的伶官調教她舞技。祖筠先到雲韶部問過,才知道因重陽宴飲將近,現在教坊的人大都在宣德樓那邊搭台子瓦子1排練,以供皇城內外觀賞。祖筠又穿過大慶門,正巧見到一人坐在幾子上飲茶。


    那人身段清瘦,姿態嫵媚,軟背輕倚桌沿,細踠翹在腿邊。一手端著茶杯,一手懶懶搭在桌上。走近一瞧,瓜子臉,懸膽鼻,玉麵潔若梨蕊,豐腮豔似春桃,修額上兩條墨石點畫的細眉玲瓏雅致,人中下一抹櫻桃大小的梅紅嬌俏可心,一雙丹鳳勾魂眼,半點朱唇不饒人。身著煙色提花綾對襟小襖,腰配雲紋雙環玉墜。腳下那對兒金線細繡赤紅短靴,猶若白地上撒了胭脂,又似晴空中生了一陣紅霞,動起來便是潘妃醉酒,再一動又像玉奴生蓮。這玉雕般的人兒並沒注意身邊有人瞧他,隻盯著前麵正在搭的戲台。


    祖筠知他便是辛夷的宮教,教坊伶官名叫菊三四的,因為歌舞音律冠絕雲韶院,人稱韶部頭。隻是祖筠不大喜他,因其說話總愛拿腔拿調,端著唱劇的架子。祖筠又在四周尋摸了一遍,實在沒看到辛夷的影子,才過來笑問道:“坐這邊的可是韶部頭?”


    菊三四上身紋絲不動,隻歪頭稍稍向後瞧了一眼,看清楚來人是誰,輕輕“呦”了一聲。祖筠在這邊等著他,可他緩緩起來,非抻了抻裏麵衣服上的褶,才轉過身,讓祖筠心下很是生厭。


    菊三四轉過來道:“我當是誰呢,這不是太後娘娘跟前兒的紅人兒嗎。平日裏都是賈尚服來交待,今兒換了個人,恕我眼拙,一開始都沒想起來是誰。”


    祖筠笑道:“我本來要找賈尚服替我,才想起她今天要和郭聖人商量重陽宴飲的事宜,可巧上頭又催著,便自己來了。”


    菊三四手背在身後,垂頭聽著,不住點頭道:“正是了,到底是跟著太後娘娘清閑。”


    祖筠並不大想理他,隻道:“自然沒有教坊裏忙,這不娘娘遣我來帶辛夷過去,也讓韶部頭休息休息。隻是我這找不到她人,才過來問。”


    菊三四冷笑道:“隔三岔五的帶那妮子過去,一去就是幾個時辰,夜半裏四處亂竄,白日裏精神頭又不夠。也不知道娘娘到底要我教她什麽,茲是她學得快,也架不住這麽耽擱。”


    祖筠聽他語氣不善,也就收了笑容,提高語調道:“韶部頭要是覺得辛夷難教,那我就去娘娘麵前請她換個人,想來韶部頭忙壞了,才會忘記主子的吩咐隻有做到的理。”


    “別介呀,辛夷是個好胚子,放別人手裏…”菊三四上下打量了一下祖筠,“指不定就教壞了。”


    祖筠表麵並不介意,又堆出笑道:“那可是呢,就是覺得雲韶部裏數著你教的好,才把辛夷給你帶,要知道辛夷是魏國公主帶進來的,太後也樂意捧她在手心兒裏。”


    菊三四用鼻子“哼”了一聲,挑著眉道:“若有個完整的好人給我教,我也沒這麽多話,隻是這樣折騰她,卻像隻予了我半個徒弟,怕我得花兩倍的心思都不夠了。得嘞,辛夷現在正在學新的舞,我替她找了個樂師在前麵才搭好的瓦子上練習。即便是要帶她離開,也得等我檢視了她學的如何才能放人,別讓她到娘娘麵前跌了我的份兒。若是不好,不用祖筠姑娘替我講話,我也教不下去了。”說著,帶了祖筠往宣德樓下走去。


    祖筠眼見著新搭的台子就在前麵,偏菊三四走起來手一會兒向左甩袖,一會兒向右踢腿,直直的一條路讓他拐的七扭八歪,實在氣不打一處來,出聲製止道:“韶部頭還是走快些的好,耽擱了事,太後娘娘怪罪下來,我可擔待不起。”


    菊三四聽了,雙手攤開,做個乾動之象,向後轉至麵對祖筠,才道:“急不得,娘娘殿裏天天這麽趕著辛夷那妮子走來走去,合該我這做官教的替她騰點時間出來讓她練習。太後娘娘著急,你也著急我也著急,但這事兒,考的是基本功,急卻是急不來的。”說罷,又轉過身,繼續慢悠悠的走起來。


    祖筠強壓下火氣,隻得默默跟著,心裏想著定要在楊太後麵前數落這不知深淺的一頓。兩人飄蕩著來到宣德樓下,見還有許多台子未搭好,西邊偏角的一個小台上,正有一女童站在台子一角,與一席地而坐的樂師講話。祖筠不再等菊三四,自己個兒往台子走去。菊三四在她身後,亦不追趕,還是依著原有的調子向前。教坊一吹笙的瞧見這陣勢,偷摸的走到菊三四身邊,笑道:“你這精賊,作甚如此待她?還不快跟過去,那妮子不等你發話可是不敢停下的。”


    菊三四站定,瞧著祖筠,頭微微側向那吹笙的道:“我最不喜這些個殿裏主子的貼身婢女,一個個的狗眼看人低,直當誰瞎。同樣是都知,咱們教坊的都知總顯得矮一截,我卻看不慣。何況她們與那些得勢的內侍沒差,麵前作揖萬福的擺著,背後說三道四,講咱們什麽的都有。”


    “你可生小心了,別叫她們在那些主子麵前給你穿小鞋。”


    “怕什麽,大不了不在這教坊做了,左右咱們沒得招喚又進不去裏麵,再穿小鞋能得什麽罪名?”說罷,菊三四又慢條斯理的向台上幾人走去。


    這邊祖筠已經走到台下,瞧那樂師撫起琴來,辛夷也隨著樂聲旋動。隻見她左足緩緩弓起,其形似四方矩,右足漸漸伸得筆直,其體如弓上弦,忽地手腕坤轉,輕身回旋,左腳立於地,右腳指向天。待雙足放下,又從南邊跳起,周轉向北,到了另一角,辛夷這才瞧見祖筠。


    祖筠衝她笑道:“太後娘娘命我帶了你過去呢,許是又想你了。”辛夷本欲答話,抬頭卻見菊三四正盯著這邊,便立即衝祖筠抿嘴一笑,由內回旋一周後,雙手捧心,疾速踏小碎步倒去另一邊了。祖筠一愣,回身瞧見菊三四,譏道:“韶部頭真是好規矩,調教的她聽到太後娘娘叫人都敢不應了。”


    菊三四走上前,微微一笑:“為令她專心不二,我一直細心教導,瞧見我在她身邊兒的陣,若無我吩咐,任誰叫都不頂用。這一切都是為了太後娘娘,須知我們學舞的時候,師父都教過舞中亦有三綱五常。我們又怎會不知道輕重緩急?”又衝辛夷喊道:“別練了,你且過來聽話。”


    辛夷走上前,從台子上輕身躍下,站到菊三四對麵,先給祖筠道了萬福,又嬌滴滴的道:“師父,你這可讓徒兒難辦了,太後娘娘叫著,徒兒這樣無禮,追究下來,可是要挨板子的。”


    菊三四正色道:“你做個回顧式與祖筠姑娘。”辛夷一怔,瞧了瞧兩人。菊三四衝她使了個眼色,她遂旋身半周,雙手如作揖相拱,側身回頭,低眉順眼,偷偷顧盼祖筠。


    祖筠不解:“這是何意?”


    菊三四道:“此乃舞中夫為妻綱。做仰瞻式。”辛夷合手如故,轉體跪下,仰麵矚望祖筠。“此乃父為子綱,你再做伏睹式。”辛夷纖手伏於額上,稍稍起身,邁出一隻腳向前,複又單腿跪下,抬頭凝睇祖筠。“此乃君為臣綱。”


    菊三四接著對筠道,“如是,我們習舞的自然明白什麽是君在上臣在下,如今不才得太後娘娘的令是讓這妮子把舞練好,若尚未練好就放了出去,才算對太後娘娘的不敬吧?”


    不知祖筠如何回複,且待下回計較


    1瓦子,又稱“勾欄”、“瓦肆”、“瓦舍”,為表演場所,以極其豐富的曲藝說唱雜技等表演為內容,一種更為大眾性的享樂消費異軍突起。在北宋汴京城裏,有桑家瓦子、中瓦、裏瓦以及大小勾欄50餘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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