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趙禎當真吩咐了閻文應要說哪些話,辦哪些事,卻未把周成奉的行跡告知。他曉得趙禎定不會做無用功,因此始終循規蹈矩完成諸多細節。惟獨麵前這個陳琳無論怎麽好言相勸,都不給動靜,叫他好生氣惱。正思索該如何套話,忽地感覺到背後有人。


    閻文應起先以為是那兩個小廝,但對方腳下無聲氣息沉穩,該是個有些本事的。又猜是外麵守備不聽話進來,總歸沒想到是有人偷襲,左右此處是禁中慎刑院,哪個不開眼的惡賊敢闖?直至那人快近他身的一刻他才注意到不對,剛想出手,已被鉗住了腕,抵住了脈。


    他心中可笑,入內內侍省都知副都知都是從皇城司挑出來的好手,這人趁著自己缺少防備占了先機,實是到閻王桌上抓供果,找死來了。便先耐著性子,看他要說些什麽。


    那人問:“你可是陳琳?”陳琳不答,那人說:“有人托我來帶你出去,你不說我也認定你是,總不能空手跑一趟。”


    說著,閻文應感到頸上刺疼,猜是皮被劃破,有些害怕。後聽那人叫他找出牢門鑰匙,他壯膽哼了一聲反問:“我哪裏會有?”心中覺得對方聲音有異,是刻意壓住。


    “那你且睡一陣罷。”那人說完,匕首離開閻文應。


    閻文應知是機會,抬腿向他腳踩去,手肘向後猛撞。豈料手腳撲空,那人早就避開,反而自己後頸猛然吃痛,眼前一黑失了知覺。


    這一昏不曉多久,等醒來還未睜眼,脖頸便好似斷了,閻文應揚首“嘶嗚”叫出聲。旁邊有人聽到,趕忙說:“閻副都知快躺好,莫要隨意動彈。”邊說邊替他輕輕按壓肩頭。


    閻文應粗聲喘了一陣,眼皮打開條縫,模糊看到是間堂屋,問:“這是哪兒?”


    旁人說:“是閻副都知的寢房。”


    閻文應“嗯”了一聲,忽然想起牢中一切,猛然坐起,無奈有所牽拉,又喊出來。


    “副都知...”


    閻文應看他一眼,見是個尋常小廝,便不再搭理,心中發愁如何向趙禎交代,撐著穿鞋下榻往福寧殿趕。


    一路撫著脖子到了殿前,遠遠瞅見周成奉守門口,於是垂首疾步奔到階前跪下,因擔心著日後性命,當真泣不成聲,對周成奉說:“周都知,請去通報一聲,說閻文應有辱使命,甘願受罰。”


    周成奉覺得好笑,麵上卻隻能冰冷睥睨道:“收聲,官家已經就寢了。”


    閻文應低聲哭說:“實在丟臉,被個惡賊偷襲,醒來不敢多留亦未多問,不知陳琳那廝如何了?”


    周成奉問:“你從何處醒來?”


    “從自己的屋子。”


    “倘使陳犯丟了,你還有命回自己屋子?”


    閻文應聽他這麽講,稍稍鬆了口氣說:“看來是那惡賊找不到牢門鑰匙,拖延太久被抓了。”


    “並無惡賊蹤影,那裏隻有你躺在地上。”


    閻文應一愣,欲繼續追述,卻被周成奉打斷,叫他勿在此處騷擾趙禎休息,讓他快回去。閻文應雖覺疑點頗多,可也不是看不懂眼色的人,既然上麵不追究,他自然快快退下。周成奉遣了兩名殿前內侍送他回去,說是照顧他脖頸有傷,實是不欲他折返。趙禎曾說他做事小心仔細的過當了,這樣評論倒是不假。


    周成奉開門入殿,趙禎確已更衣欲寢,隻是還醒著罷了。他隔著一張屏風,對內躬身道:“官家,閻文應走了。”


    趙禎說:“莫要管他,你且說那陳琳的嗓子是怎麽回事。”


    周成奉稱是,繼續道:“奴婢將扒下來閻文應小廝的衣服丟給他,要他換上,預備著一起穿了出去,但他始終不理睬。奴婢便打算先砸了牢鎖,縱是將他擊昏帶到外麵也好。”


    忽聽屏風後有女子說:“這樣固執的獄囚,必當有其自己的琢磨,你動粗亦無用。”


    周成奉又躬一次身:“苗娘子說得是,奴婢從旁邊爐子找到一柄鐵夾,照著牢鎖就打。那陳琳這才終於開口對奴婢說:‘你不用做無用功,我身上罪業既未洗清,如何能出去?’牢中陰暗,他這張口簡直是惡鬼食人之音,著實嚇了奴婢一跳。不懂怎麽嗓子嘶啞至此,奴婢壓住聲音也隻是怪些,他說話卻像火炭灼烈恐怖。”


    說到這兒,周成奉頓了頓,估計驚悸難退:“可奴婢早就打定主意強拉他出去,怎會理他,仍是動手。誰知他忽然騰地而起,湊到奴婢麵前,隔著鐵欄抓牢奴婢的手貼在鎖上。彼時奴婢正要砸鎖,另一隻手已經舉起落下,收勢不住,眼見就要錘到自己。”


    勻婉說:“他留在牢中既是為了所謂罪業,定不會再添一樁。”


    周成奉道:“娘子實在剔透,他果然半途挪開了奴婢的腕子,但奴婢還是嚇出一身冷汗,也因如此,奴婢才看清他的麵貌。他下頜至咽喉全是焦爛疤痕,無半點好肉,尤其喉頭處,竟仍流著鮮血,倒是新傷。奴婢當時怕他發出更大動靜引起外頭生疑,既然一次不成功,隻好作罷先想法離開。”


    趙禎又氣又疑:“慎刑院之‘慎’字,是全忘記了不成?且怎會單獨對著喉嚨出招,還要人如何招供?”


    勻婉勸說:“官家莫氣,既有新傷又有舊痕,怕是那陳琳自己下的手。”


    隔了半晌,趙禎讓周成奉出去,對勻婉道:“是了,他兄弟四人被大娘娘下放蠶室,本就死了兩個,還自戕一個。剩他獨活在世,除了冤枉就是羞恥,因時刻惦念,不惜殘軀以銘記。”


    勻婉接他的話說:“他以為閹後聲音會變得尖細,就幹脆毀了嗓子,還覺得受辱少些。如此看真是個偏宕乖忤1之人,隻是不懂他又如何與太後娘娘有所牽扯。”


    “小娘娘說與他是舊識,我卻不以為這麽簡單。隻為了個舊識,能籌謀這些,說不通。何況小娘娘處心積慮這般久,竟為他就肯不再遮掩,甚是可疑。”


    勻婉站起身,繞到趙禎身後替他按揉肩頸,思量一番道:“縱然人被抓住痛腳就會鋌而走險,但倘若是妾身有了不輸的底氣,同樣不會再費力去遮遮掩掩。”


    “我派範仲淹到各自府邸查探勸誡朝臣,又自己暗中觀察,確實知道小娘娘在朝中有過布置,可也不至能強硬至此。”


    “如此...”勻婉擔憂道,“官家才真要擔心了。”


    1偏激乖戾,《後漢書孔融傳》有“既見操雄詐漸著,數不能堪,故發辭偏宕,多致乖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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