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鼓著嘴沉吟一聲,左手彎三指,右手翹三指,對比衡量一番又道:“這些持花,雀頭的動作也有瞅見...但近日學的柘枝舞,與起先學的大韶都有差不多的手形,意思卻不盡相同,徒兒就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做錯。興許沒瞅準,將蘭花手看岔了。”


    菊三四頷首,滿意道:“未輕易妄言已然很好。”


    辛夷不成想這麽簡單得了誇獎,便繼續故作正經的分析:“徒兒覺得她手上的動作比咱們多得多,可腿腳變化就沒咱們講究。”


    “怎麽說?”


    辛夷上身前傾,左手從木翠兒手中取過小笛,繞過後頸,右手微曲仿似彈音撥弦,左腿繃直,右腿稍抬,向斜後方甩出胯,做了個似石窟壁畫上飛天般婀娜的姿勢。“像這種反彈琵琶的動作,於咱們來說是基本功。”辛夷得意的說,“不過她雙膝都是外開的,顯然沒受過向內彎的訓練,縱然跳了也不好看。”


    菊三四點點頭:“看得尚算仔細,但除了手腳功夫,是否還有別的?”


    “還有?”辛夷定神思索,“還有就是眼神...學大韶那陣,師父也沒有那麽看重神采,可一開始學柘枝,徒兒光瞪眼就等了好些天。我問過別的女樂,她們都說隻要似壁畫一般,半睜半閉,似笑非笑就足矣,哪像師父要求這般多...”辛夷越說聲量越低,到最後和蚊子嗡嗡沒差。


    菊三四揚起一根眉毛:“哦?”


    “但!”辛夷急著接話,“但今天見到蕃女的眼神,徒兒才明白師父的苦心!她雖也神態凝定,可眉眼中卻透出許多情緒,不僅有神佛的恬淡,還有世人的尊崇,這是跳漢舞的女樂們不具備的。”


    “算你變得快。”菊三四輕笑,“講的都對,且既然能從中取經,便該知道基本功的重要。”說完,他神色沉寂下來,話鋒一轉,對辛夷厲聲喝道:“所以,在這兒原地點步,別讓你腳下的本事輸於人後!”


    “師父!”辛夷跺腳高聲呼喊。


    十一月二十一,坤寧殿。


    惜墨站在門口送走崇真寺一眾尼師,木然的數著離去的人,一個、兩個、三個...十三個、十四個。算下來,倒與顥蓁關閉殿門的日子一樣。人數大概不會再添了,可天數——她不免在心中盼著——天數也能就此到頭才好。


    她右手揉搓著左手的指尖,在原地發呆不想動彈。並非怠惰,而是隻消回到殿裏去,聞見那些四處彌漫的意可香的味道,她就覺得整個人頭昏腦脹,提不起精神。


    自先帝起,掖庭便秉著存佛崇道的態度修葺宮所,因此大內隻有個四聖觀,而無佛堂,顥蓁欲要找個正經禮佛的地方都沒有,最後隻得在坤寧殿尋了個僻靜的角落,令宮人布置成秘室。每天清晨,女尼帶到,眾人即在此地,熏煙繚繚,經誦嘩嘩,離塵絕世,不知喜悲。


    惜墨自始至終都沒有仔細聽過尼師們口中念念有詞都在絮叨些什麽,但她認定,將顥蓁迷惑成這樣的,絕非好話。她恨自己屢屢規勸無果,又不敢將怨氣發泄到女尼身上,一度她隻有依仗資曆,幹脆使性子避開,妄圖尋個清靜。


    她素來是個謹慎的人,在顥蓁身邊少有差池,但別的女史卻不如她仔細,一時沒做好,被顥蓁嗬斥也是有的。可如今,她明明是掌事宮女,還接連三四天不守在顥蓁跟前,自己都知道自己太過放縱,顥蓁卻提也不提。這無喜無嗔的態度,令她害怕。最終沒躲幾日,她就又老老實實拾起了以往的職責。


    正自出神,忽地身邊出現個內侍過來傳話,她沒注意,嚇了一跳。那內侍沒察覺打擾到了她,隻道:“惜墨姑娘,萬壽縣君求見聖人。”


    惜墨平整平整儀態,看清來人是內東門司的,點頭說:“知道了,你在這兒等下,我去回稟。”


    語畢,便入內去請示。


    顥蓁本在讀經,聽見這話,將經文擺到一旁,消沉的臉上稍稍浮現喜色道:“她來了?快帶過來。”惜墨答應著,掀開簾子正邁腳,顥蓁又叮嚀:“再叫灶婦預備些吃食。”


    “已經囑咐過。”惜墨別過頭嗬嗬答說,“進屋前就讓廚娘做了幾楪小菜,還取了果子放在冷水裏化,到時一並端上。”然後退下迎人。


    去不算太久,惜墨攙著萬壽縣君郭氏笑吟吟的進來。


    方除去翠冠上襦,顥蓁便趕緊讓她坐下,把郭氏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隻見她高髻上斜插三四把小梳而無珠飾,上襦亦無華彩,內裏一件煙色印金羅襟折枝花紋單衣,下麵一條山水紋綾裙。“入冬了還穿的這麽單薄,別是錢家輕慢了你。”顥蓁心疼道,“幾時回京的?”


    郭氏輕聲細語的說:“昨兒才到,洛陽那地方也不遠,想念賢姊,不就回來了。”


    顥蓁點點頭,握起她的手問:“在洛陽住的可好?聽聞那邊是錢惟演祖宅,我一想到錢氏老家都是前朝(吳越國)遺民,必然對本朝心存芥蒂,便一直擔心你要受苦。”


    郭氏輕輕拍了拍顥蓁的手背,溫婉道:“賢姊有心,夫舅(公公1)是去任河南府通判的,沒住在祖宅。”說到這兒,又微微笑道:“此前還曾挑選了幾樣珠釵綢緞送進宮,賢姊收到便該知妹妹生活應當如意。”


    “上個月好像是有收到。”顥蓁頷首說,“以後別再送了,宮中不缺,你給自己留著。何況那日有太多事要籌備,我一時不曉得真是你送的,又或錢惟演借你之名,幹脆打發去造作所換錢賑濟災民了,好歹都積德到你頭上。”


    郭氏樂道:“是夫舅是妹妹有何差別,左右箱子都是從錢府抬出來的。”


    “自然不同。”顥蓁見自己的妹妹一副不明就裏的模樣,頗為擔憂,耐心解釋道:“錢惟演當年與劉美結親,和章獻娘娘成了親家,一度惹得馮拯厭惡而被貶至河陽。好不容易求得回京任官,卻執迷不悟又與咱們家通婚,朝中怨言再生,範諷帶頭接連參本,搞得他被排擠回了洛陽。九月他就送過一次花臘為禮,十月我若再收,那豈不是留人話柄。”


    “賢姊是擔心夫舅再被左遷?”


    顥蓁笑著搖搖頭:“錢惟演這個人阿諛攀附慣了,活該被同儕嫌棄,我是怕你跟著他家沒好日子過。”


    1舅在宋代同時具有母親兄弟與夫之父的意思,這一習慣源自氏族時期部落通婚製度,延續到宋代。如《能改齋漫錄》有:“及舅與夫皆葬,夫人不得藏骨於其域。”同樣,姑也兼具父親姐妹與婆婆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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