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二,文德殿。


    汴河岸李落廂人馬遇襲一事昨天就傳到了樞密院,夜裏王鬷王曙都在,二人同為樞密使,聽了軍報想法卻不盡相同。王鬷看王曙麵色凝重,便道:“故老,那帶頭的指揮把糧草都保住了,死傷者加總不過數十人,廂軍一向兵虛器乏,能擊退盜匪已屬萬幸,何需更多介懷?”


    王曙那時候沒有對答,今早在大殿上亦沒提及,全由著王鬷對趙楨奏報。待退了朝,他拖著年邁的身子,請周成奉代為通傳,私下裏求見趙楨。


    王曙年事已高,在朝中極受敬重,去年生了苛疾,告病請罷,直到一個多月前,為壓製趙元儼的氣焰,才重新召其入朝為樞密使。但礙於他身體不適,加上天冷陰寒,趙楨從不曾請他入宮論政。今次他特意前來,趙楨明白他必有要事,因命人替他備座,親自到門口迎接。


    王曙連稱“陛下折煞老臣”,接著隨趙楨一同進殿。一邁入殿門,就瞅見參知政事宋綬在,相互施禮後,趙楨念他人老舌寡,便讓周成奉用和了龍腦的茶膏替他點一盞茶。


    周成奉應承著,趙禎開口寒暄道:“先帝在位時,凡於禁中見呂端等重臣,皆躬身作揖,並以此對朕言傳身教。公亦為元老之臣,朕不過遵先帝教誨,何來折煞之說?”


    王曙趕緊拜謝:“陛下言重,臣安敢自比呂相國。”


    周成奉將茶端給王曙,趙楨頓了頓,又道:“還記得朕立位前,先帝抱恙,每日朕從資善堂放課,大娘娘便帶朕到福寧殿侍奉先帝,那時常常遇到公等陪伴禦榻左右,與先帝商討國政。不過到朕這一朝,公來得次數還真是少多了。公可要保重萬千,以後便是不願見示,也該多來聆聽才好。”


    提起真宗,王曙心裏也頗為感懷,眯起眼睛,張嘴打算說些什麽,但一瞟宋綬,又把嘴閉上了。趙楨知他有所提防,遂稍作解釋:“呂夷簡上諫《先朝(真宗)國史》修成已兩年,是時候續修《國朝會要》。朕想著宋綬當年就是參與修撰《會要》的,早上呂夷簡又推舉一次,因召他來,問些重新看詳編纂的條目。”


    “陛下事必躬親,動合天德。”王曙將茶盞端在手上,隨口稱頌。


    他記得近來主要負責修史的一直是晏殊,不過晏殊被貶去了江寧府。剩下呂夷簡與宋綬都參與過《國史》整理,情分是有的,誰來推舉誰沒什麽奇怪之處。隻是盛度前幾天突然請朝廷發令,為重刊《唐書》募集舊唐遺事故集。這才隔了多久,呂夷簡就提議續修《會要》,二者之間不曉得有無聯係。


    王曙暗忖:“總之,崇文院是有的忙了。”


    他默默品茶,等待趙楨與宋綬間的問答結束。早年做官,他曾出知定海縣(今浙江舟山轄區),那地方離建安不遠,飲茶的喜好就漸漸跟隨福建路的士大夫一樣,不愛添加珍果香草,更別提龍腦了。趙楨賜的茶根本不對他胃口,隻因是君主好心,他惟有將就。


    他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終於茶水見底,順便把宋綬給熬走了。


    趙楨放下筆杆,坐到王曙身邊,親切笑道:“曆朝曆代,本朝最重修史,真真的越看重越瑣碎。”


    王曙點點頭,二人皆理解朝廷看重史錄背後有著何種動機,是以這句話他聽了卻不宜接下去,轉而問:“《夏書》裏有句話,‘一人三失,怨豈在明,不見是圖’,陛下還會解嗎?”


    趙楨先是一怔,然後笑答:“公要做朕的侍讀?《夏書》晦澀,所幸這句沒忘,說‘一人若屢屢犯錯,結下的仇怨未必立時昭顯,但必於還沒成形之前,就思善道防衛之’。”


    “陛下記得,實乃萬民之福。”王曙略感欣慰,又問,“汴河岸廂軍被截,樞密院裏也有人覺得瑣碎,未知陛下怎樣認為。”


    “廂軍兵械不如人,能守住糧草且損傷甚少,酌情該賞。”趙楨淡淡笑道。


    盡管論調與王鬷相差無幾,這樁案著實有點丟他顏麵——本來儺禮鬧出亂子的惡徒都沒抓全,據悉開封城裏百姓怨言未消,趕上朝廷派的軍隊還差點被劫,估計劫糧的又是同一批人。匪類逃走勢必會再引起一陣不滿,百姓的不滿多一分,他麵對朝臣的底氣就減一分,楊太後黨羽的聲量自然就增一分,此時怕的即這種瑣碎越積越多。


    “賞罰陛下已交給樞密院決斷,老臣在意的不是這兒。”王曙看向禦座,難掩臉上憂思,“若無裏外勾連,賊人豈能提早埋伏?陛下深知此次並不單純,沉得住氣沒在朝上點破,可老臣今朝立於廟堂,胸中卻難免惴惴,全因不懂陛下究竟預備如何‘思善道防衛之’,還求陛下明示。”


    他言語看似毫不委婉,卻依舊有所保留。舉凡對朝政上點心的人,便明白皇帝現在並非沉得住氣,而是無可奈何。但既已生了變故,首當其衝的是提應對之策,僅僅賞賜李落廂一行人,根本於事無補。


    趙楨嚼得出他話中滋味,搖了搖頭道:“不是不想防,惟廂軍短弱,表忠心易,有作為難。”


    他的感慨不是沒來由的。廂軍偶現精兵強將,旋即就被軍頭司挑入禁軍,剩下的盡是羸弱之士,大都隻能行冗雜之令。可對百姓而言這些人仍掛著軍名,像昨日遇襲,贏是本分,爭討不回幾聲好;輸是失職,頭頂更添十層髒。


    “有作為難,絕非不能作為。”王曙沉聲說。


    趙楨聞言,立即屏退左右內侍,讓他放心。


    “廂軍原是藩鎮之兵,能征慣戰。”王曙替他分析,“我朝開國後,將其中精銳者撥給禁軍,一點點削減廂軍兵力,先以‘短弱’補充,接著行《減切法》,以老衰補充。至今天下廂軍已逾四十萬,果真都是‘短弱老衰’之輩,又隻許他們做雜役,士氣大削。且營中指揮從不教其武技,致使軍紀惰怠,讓軍中有誌者不知自己有誌。”


    趙楨頷首,話是沒錯,不過能幫自己什麽呢?


    王曙繼續講道:“如此還要養著,本意是讓其有業可從,不至變作賊寇。惜乎人數愈多,廢者愈多,朝廷現在幾近無力承擔。”


    趙楨不禁含笑,他漸漸覺得,王曙的一大套分析,根本是給他一個對外交代的借口。


    “汴河這事,是個轉機。”王曙在轉機二字加重了語氣,“那指揮竟率眾保住了糧草,頗有材勇,倘若僅略作打賞,隻會讓他歸於以往,倒不如提拔他去訓練活下來的將士,給他們升隸禁軍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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