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範仲淹進到後殿裏,見趙禎正麵色極差的盯著桌案上的劄子,未知是呂夷簡等人的,還是自己的。好在他也極少碰到趙禎臉色不壞的時候,還不至太緊張,但皇帝不開口,他便沒有催促的理。


    過了半晌,趙禎才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你不是有話,怎還不說?”


    “陛下。”範仲淹得了令,叉手徐徐道,“若河北到現在都不曉得有新提刑準備上任,臣方才在朵殿等候之時,借了邸報來讀,裏麵又對那邊人事的任免隻字未提…臣便恐怕中書的詔令頒布下去,發榜會否太慢,以至…”


    趙禎伸手讓他打住,幹脆將他的意思挑明:“你想提醒朕,仔細有人刻意把聖旨延後下達,導致政令不暢,是不是?”


    範仲淹點點頭:“陛下聖明。”


    “朕明白你的顧慮,不過朕也給你提個醒…”趙禎把周成奉叫進來,讓他找出堆壓在側的一摞章奏擺到禦案上,看著範仲淹問,“你知道這些是什麽嗎?”


    “望陛下告知。”


    “這些是半個月來彈劾你勾結朋黨的上疏。”趙禎隨手將其中一本,交由周成奉轉遞給他。


    範仲淹接過來,隻見奏疏中說他與錢惟演,還有錢惟演手底下的幾個官員,什麽歐陽修,梅堯臣之類的,拜為摯交。而錢惟演的兒子又與顥蓁的妹妹結親,是以他們大有攀附宗廟之嫌。


    他有點驚訝,因劄子裏提到的人是真的,摯交亦是真的,惟獨攀附宗廟不是真的,卻是偏頗之詞,最難說清,可見上疏的人在他身上下過一番工夫。


    其實最近朝野流傳他結黨的風言風語很多,但他堅信身正影子正,加上朝中並無掀起波瀾,便不太在意。說到底,誰想得到自己在陳州(河南淮陽)隻呆了一年而已,那點事就都能被挖出來做文章呢?


    他還未及表態,趙禎打發周成奉下去,親自拿起一封開始讀:“昔日惟演以後族之親,屢次妄議宗廟之製,專執高權,私扶黨羽,因落撤平章事。而今身居西京(洛陽),仍不安於聖德垂憐,蓄養登科子弟。惟演府中如範仲淹、歐陽修、梅堯臣、謝絳、尹洙之流,妄圖借詩文依附聖上,阿諛顯貴。其文章看似養護風化、實則教養百姓不知君父,實乃隱患卻居於陛下左右者也。”


    他懶得往下念了,合上劄子,默默盯著範仲淹不放。


    趙禎讀的奏疏比上一封還赤***名道姓的頗有坐實了的味道,僅是開篇這幾句已想致他於死地。


    但範仲淹相信趙禎不會忘記,那年朝廷對他們這幾個文人的行為,持的是鼓勵態度,遂從容的解釋:“陛下,臣與人結交,隻為當年世人作詩一味追求靡靡,卻忘記士人做文章,應為陛下,為天下而作。所以臣曾說詩文仰主乎規諫,俯主乎勸誡,為的也是規正詩風,而非討好聖上啊...”


    趙禎平靜的說:“你不必怕,彈劾都被朕壓在後殿了。自古帝王們都厭惡朋黨,朕同樣厭惡,但無須搞得士大夫們為了全身遠禍,連尋常的交遊都不敢。倒是你想沒想過,何解有這麽多人要參你?”


    這點,早在看到彈劾的數量時,他已經想到了,卻不敢直言。


    趙禎:“既然入宮請對,就別支吾不前。”


    範仲淹頷首,卻暗將原本要說的下半句話,硬生生改為:“這兩個月臣一直在打探朝中誰與孟王有瓜葛,誰與太後娘娘有牽扯…興許讓某些人看不慣了,便先下手為強,誣賴臣欲勾結聖人。”


    趙禎瞧得出範仲淹有意不損他的麵子,不禁搖搖頭,冷笑一聲:“你一個七品諫官,便是真看不慣,也犯不上讓群臣一天一本的參。他們這分明,是看不慣朕!”


    慈壽殿裏。


    楊太後最近一段時間,與辛夷的麵見也不見,是在不聲不響辦三件事。


    一是將沈太妃提及的後生,那個自稱一清的淫僧,安插進洪福院的祈福陣仗裏。以她皇太後的身份,辦這件事最簡單,不需要經任何的手。而且防止沈氏消停惹事,這簡直算毫無代價可言。問題在於,日後沈氏真去與一清見麵的話,該怎麽掩人耳目。


    二是給朝臣下達指示,繼續彈劾範仲淹,且一定得將錢惟演牽連在內,在抵製趙禎的同時,順道將顥蓁一族也折騰折騰。盡管趙禎看樣子並不相信眾臣的參奏,但這種一切本就不止是做給他看的——即便有冬旱,可京城百姓的生活比外地相對好很多,他們能騰出閑工夫對皇城內的樁樁件件秘聞感到好奇,所以她勢必要在汴京城內滿足他們的窺視欲望。


    三是與遼國暗中交涉,當時契丹使者入京,對她並無益處,所以耶律宗真妄圖索取關南十縣,沒得商議。不過話沒有說死,如果遼國還願意借人,稍稍騷擾河北路往西的土地,以此從邊境對朝廷施加壓力,興許以後還有進一步交涉的可能。


    今天她稍稍清閑一些,便提起袖子,想試作一幅《惠能臥輪偈頌圖》。然而筆上蘸了墨,卻煩亂異常,找不到落筆的點。


    錦瑟站在窗前,替她設好鎮紙筒架,在一方金星石製的硯台中添水研墨。


    祖筠的傷勢雖痊愈不少,終究沒法像往常一樣服侍在側,楊太後不肯將事分攤給別人做,遂隻能讓錦瑟全部承擔在身。而錦瑟畢竟不是祖筠,太後對她仍有很大的保留,因此她做了事,又不曉得為何而做


    幾天下來,她便覺得有些累,且是無聊的累,加上身旁太後一動不動,便搞得她漸生困意。錦瑟輕輕闔上眼皮,混混沌沌的,手下一滑,腳底一軟,差點踉蹌摔倒。


    她心知不妙,嚇得立馬睜開眼,赫然發現畫紙上被自己甩出一撇墨痕。


    “娘娘恕罪!”錦瑟撲通跪地,哆哆嗦嗦的說。


    楊太後安靜的看著錦瑟甩出來的墨點,淡淡道:“你幫老身下了筆,何罪之有?”


    錦瑟聽不懂,不過既然太後說無罪,便是無罪。她趕忙謝過,起身繼續研磨墨石。


    有了第一筆,太後得以凝神斂氣的作畫。隻是手腕飛馳,深淺有序,一橫又一豎,一橫又一豎,到最後,她原本想畫的《惠能臥輪偈頌圖》早已飛到菩提樹梢去了,如今浮現的,卻是一塊棋盤,而錦瑟潑出的墨點,竟變作顆顆棋子。


    黑子疏緊無度,有的地方密密麻麻,顯得殺氣騰騰,有的地方稀稀落落,敗相盡出。


    楊太後無語望著它們,躬身在空格處填滿一粒一粒的白子。


    填到一半,她神色黯然道:“這局棋,還真的收不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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