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廂顥蓁如常打發走省安,這廂趙禎亦按時退了常朝。


    範仲淹從皇城裏出來,抵達左掖門,正待上馬回府時,餘光瞥見遠處一個熟悉的背影,仔細一看,卻是前日碰到的“誠信狀元”王拱辰。他不禁納罕:“這小子既沒跟著朝參,也未守命在崇文院忙活,怎又跑到宮外勾留?”


    他自認修撰後唐舊書舊聞,是他與盛度共同向趙禎請的願,因也頗為上心,見著有人不拿它當一回事,難免漸生不滿。


    王拱辰不知是否沒注意到百官已經放行,自顧自的向前走,轉個彎便準備繞到另一邊去。範仲淹低頭看看自己的官服,對一個粗布衣裳的侍從吩咐:“你跟著牆角那個…對,那個腰間束了兩條鴉青色帶子的人,看他去哪兒,回府報給我。”


    侍從領命,快步追上他,隨他一路進到家茶肆。王拱辰徑直入內坐下叫了茶果,接著便垂首讀起一冊薄薄的書。


    侍從估摸他短時間內不會離開,便調頭講給範仲淹。知悉他再次跑到茶肆,範仲淹倒有些好奇,於是換了尋常衣服,騎馬往侍從告訴的地點過去,未進門即聽到他在又高談邸報之不實,遂找了個位置,冷著臉在他身後默默旁觀。


    王拱辰的情緒似沒有昨日那般興奮,頗有種照本宣科的味道。想想也是,他倘或打算每天都找對人宣讀,而邸報並非日日有,同樣的內容定會重複上許多次。


    直至提到他們河北路的情形,語調才複變得激越昂揚,唯恐別人不知道一般。在場許是沒有從河北路來的人,因此無人附和,更無人爭論,沒多久學生仕子們便散了。


    王拱辰轉過頭,恰好對上範仲淹的眼睛,他愣了一下,卻未感驚異,隻從容叉手道:“範先生好巧。”


    範仲淹伸手請他入座,平和的說:“不能算巧。範某經過此地,耳聞賢郎聲音,即決定來看看。”


    “莫非範先生常逛茶肆嗎?”王拱辰放下邸報,向他笑問。


    “年少時不好吃茶,至認識幾位好友,皆精於茶道,捎帶著便有些認識。但後來事務繁重無暇鑽研,至於茶肆更不常...”範仲淹停一下,臨時換了個詞,“流連。”


    “若不經常,卻還叫學生碰上兩次,怎麽也算得巧了,除非——”王拱辰笑意不減,“先生是專程來找學生的。”


    範仲淹瞧他直言不諱,也就明說:“賢郎若心中了然,那就莫怪範某嘮叨。”


    王拱辰於是把身子靠近些,做出洗耳恭聽的模樣。


    範仲淹把聲音壓的極低:“賢郎身居要職,為何對州務撒手不理,滯留茶肆?”


    “先生言重了。”王拱辰削減了嘴角的弧度,和緩的解釋,“學生的目的,正是為處置懷州最大的州務。”


    範仲淹臉一沉:“懷州的州務既未處置妥當,賢郎便不該對上宣稱空暇,跑到京城來。”


    王拱辰沒有說話。


    範仲淹愈發的生氣:“賢郎可明白自己的身份之重?”


    王拱辰頷首:“通判一職,略次於州府,因也是懷州的父母官。”


    “何止?賢郎更是天聖八年的登科及第,理應曉得官家對天聖年間的進士皆抱有極大的期待才對!”


    王拱辰一時語塞。


    範仲淹搖搖頭,將聲音壓得更低,沉沉感歎道:“先帝原本留在朝中扶持新帝的重臣,曆經十二年垂簾,老的老退的退,剩下的多半是章獻娘娘一手提拔起來的頑固。而今官家雖獨占寶座,惜乎權柄不牢,朝廷仍處風雨飄搖之中。


    “但天佑我大宋,天聖年間三次的科舉,挑選的舉子不止人數為曆年之最,亦皆是乃文乃武,堪任棟梁之輩,想必日後聞名於世者不可勝數。賢郎是為其中領軍之才,如果忘記進取,怎替陛下分憂?”


    周圍的茶仆與茶客各自閑聊,範仲淹的話,惶惶幽幽的泯沒在這閑聊嘈雜中,即便傳出去幾個字,亦未引起注目。


    王拱辰眼瞼低垂,隔了一會兒,才抬起頭道:“學生所行所為,正是替陛下分憂。”


    範仲淹雙眉緊鎖,手指往邸報上一按,問:“如何分憂?靠四處吵嚷,將河北路的情形公之世人嗎?邸報至多不過是起個宣達的用途,有力氣,何苦往這上使!”


    王拱辰雙唇動了動,似有話說,但還是忍住了。


    “唉,也罷,就當範某失言吧。”範仲淹見他不肯交代清楚,拱手起身準備離開。


    待他走到門外,王拱辰忽然追上來阻攔道:“先生請留步。”


    範仲淹停住正在邁開的腳步,回首望向他,隻見他一幅為難的神色,才自覺剛剛有種倚老賣老的味道。他靜默了片刻,盡量和藹的說:“賢郎,崇文院征書,範某多少有份參與,兼心疼你的抱負,適才才與你囉嗦這些,你肯記得便記得,不肯記得,範某亦不會再叨擾你。”


    “先生提攜,晚輩萬分感激。”王拱辰走到他身邊,悄聲說,“然則學生在此,絕非隻為宣泄無謂憤懣,實在是另有隱情。”


    範仲淹望了他一陣,雖是將信將疑,終究長歎一聲,語重心長的說:“別的不提,但有一樣。你此番回崇文院,原是奉盛大人的令,昨天晚到一點,當做路途耽擱就罷了,今天怎還在外遊蕩?仔細,你倘落得個懈怠的名號,這頭銜沒幾年根本摘不下去,到時任你滿身才幹,仕途也難以通達。”


    王拱辰點點頭:“學生謹記。”頓了頓,他又說:“範先生的疑慮,將來幾日,若再赴茶肆一趟,定會釋然。”


    臘月十一,後殿。


    趙從演獻上的二位美人僅得了個紅霞帔的頭銜,大出他所料,好歹這倆人也是他托了最好的虔婆尋覓來的。那虔婆起初不肯,恰逢時局不穩當,買賣掉到了穀底,才便宜了他。他請人幫她們除去賤籍,做假冒充良家子,不經采選,靠宗室的身份親自送到趙禎麵前,外加每日送的益補湯藥,其實開銷並不少。


    能入民籍,倆美女對他感激的很,更是在龍床上對趙禎百般逢迎。趙禎一晌二晌三晌貪歡過後,分明心滿意足,卻沒許下任何承諾,最後才曉得這位皇帝根本懶得費精神,而冊封的事宜,全權交由顥蓁處理。


    入宮前,她們即曾耳聞顥蓁的性子,是以極其擔心皇後會把她們趕出宮去。幸好不知甚麽緣故全被留下了,否則真對不起自己接連幾夜賣的力氣。不過每日省安,她們勉強算命婦,但並未有資格麵見顥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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