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跳過!!)


    舉止親昵過甚,往往令人不悅。


    張氏的手毫無預兆的伸過來,直叫辛夷心中一驚——雖說是親戚,可到底還是頭一次見麵的陌生人,她難免稍感抵觸,方才的釋懷亦化作泡影。


    “吃過!”她十分自然的避開張氏的手,乖巧起身,將食楪從提籃裏端出來,一道道往酒桌上擺,再輔以碗筷杯盞,“以前娘娘心情好的時候,侄兒曾跟著嚐了幾口,滋味當真不錯,姑母你快試試吧。”


    張氏坐在原位不動,靜靜看她忙活。


    冬日的太陽終究是太陽,多少能帶點暖意,但卻被一層薄紗阻隔在窗外。即便有細微的光偷偷鑽進屋裏,打在人臉上時,又使眼前的景致變得模糊。空寂的房間陰暗而朦朧,辛夷不知不覺間,竟變成唯一散發著生命溫度的活物。


    辛夷擺放妥當,扶張氏到桌前坐下,等了一陣,卻不見她有動筷的意思。“姑母不餓嗎?”她好奇的問,“魚包放涼會腥氣,該不好吃啦。”


    張氏拍拍她的手,指著旁邊的凳子說“你先坐”,又溫柔的說:“我想等妹妹回來一起。”


    “這倒是。”辛夷恍然,“卻不知另一位姑母在哪裏?”


    張氏淡淡笑道:“大抵已經見過了,你來時,她正在前院掃灑。”


    辛夷的笑容滯緩在唇邊。是她,那個瞧著不好相與所以沒理睬的宮女?她剛想問這些粗活何須侍禦來做,又記起張氏那句“和外麵掃灑的沒什麽不同”,原來是表麵的意思。“姑母受累了。”辛夷的口氣滿是憐憫,站起身道,“侄兒去將她換下。”


    張氏摁住辛夷的腕子:“不必,到頭來我們還是要做的。”她頓了頓,目光緩緩對準瓷楪裏的菜色:“何況替了一次,反讓人徒增留戀,你還是留著陪我說說話吧。”


    辛夷無可奈何的“嗯”了一聲,便與她講起平日的起居。張氏在籠子裏關得太久,辛夷敷衍的回答她亦不覺得乏味,可辛夷早欲離開,她與張氏根本無話可說,一切的寒暄都變得沉悶,時間也仿佛停格似的,讓人分不清究竟聊了很長,抑或很短。


    正說到陳憐憐教舞嚴苛,門忽然被推開,小張氏夾著一陣寒風走進來。


    辛夷朝她萬福,她輕輕頷首,對多出的人並未感到陌生,隻自顧自的向張氏氣呼呼道:“方才我到主殿休息沒見著你,她們說你帶著個女樂,不曉得背著人回房間看甚麽好玩意,我一聽就知是這丫頭來了,懶得解釋。誰料她們又說‘估摸教坊也曉得清陰閣住著一群寡婦,曉得分寸,不敢派伶官來,怕敗壞名聲’。


    “我登時便火了,告訴她們:‘你們被先帝光降一次,撐頂做過幾夜的爛羊頭、沒腳蟹而已,竟也長了臉,管自己叫寡婦?外麵打探打探,尚儀局的司籍的冊子裏,有你們一筆嗎?再者,我不知道姐姐帶的是甚麽好玩意兒,隻盼是斷腸的紅丸,吊頸的白綾,淬毒的匕首,幫我們早日離宮少聽嚼舌罷!’”


    辛夷心道小張氏的脾氣怕比陳憐憐還臭,不禁瞄了她一眼,但見她與張氏雖為姐妹,二人麵貌卻很不相仿。


    一個:


    玉肌腮麝鴛鴦頸,


    鈴眼含秋惹紅杏。


    額露愁雲絆鬢梳,


    指尖沾水憐扶影。


    一個:


    修眼招星燃鳳燭,


    衝眉彎鉤雙鴉綠。


    嬌羅輕袖身形俏,


    梅腕鋤花香正足。


    粗粗打量,皆乃美人,惜乎疏於保養,隻仗著底子好才不至比現在的年紀瞧著滄桑。


    但聞張氏柔聲道:“你這樣,倒顯得咱倆沒一個好說話的。”


    “十幾年了,不這麽說話反而不習慣。”小張氏撇了撇嘴,掃了一眼桌上的飯菜,“你帶的?”


    辛夷趕緊點點頭。


    中午,教坊門口。


    辛夷將食盒還給祖筠,祖筠接過時,暗暗在手中掂量了一下:“還合娘子們的胃口嗎?”辛夷答說自始至終惟有小張氏用過,祖筠笑道:“哪怕隻有一人吃得下去,姊妹扶持著大抵還可以熬幾年。”


    她的話實難令人開心,辛夷垂下首,嘟囔道:“我不用去慈壽殿告訴娘娘嗎?”


    此前楊太後已然吩咐她莫再來慈壽殿,她再提,顯得很不正常,祖筠眨眨眼,問:“你怎麽啦?”


    辛夷微微遲疑,終是說:“我想求娘娘,讓她接兩位姑母到慈壽殿居住,剛好做個伴。”


    祖筠想了想:“大概有點麻煩。”看她滿臉不解,遂解釋道:“清陰閣並非尋常先帝嬪禦的住所,在外的名號分不清香臭,尷尬的很,倘或先帝在位時還好說,如今有些晚了。”


    辛夷明白此事無望,隻得送她離去,然則沒來由的深感懊喪。


    回到教坊,菊三四正與小道情說話,餘光睨見她削瘦的身形,神色亦不似往常,便草草結束對談,將她喚至跟前:“不是去看姑母,怎的和受罰了一般?”


    不問還好,一問,辛夷的目眶隱隱變得潮濕。她紅著眼搖搖頭,不肯流出淚來。菊三四有些擔心,又無法安慰,因將木翠兒也叫到這裏,謊稱同小道情還有要事相商,留兩個孩子玩耍,自己先行躲開。


    木翠兒望著菊三四的背影,恍惚覺得周圍的氣氛如天氣般抑塞,於是說:“我學了新的曲子,吹給你吧。”


    平日閑暇,他經常練習的那些笛曲,皆是高蒼淒冷、水昏雲淡的傷催之音。辛夷不忍壞別人興致,更覺與其將無法名狀的愁悶憋在肺腑,倒不若哭一場舒服些,遂勉強笑笑,當作答應。


    木翠兒掏出一管新的橫吹(笛子),她百無聊賴的端詳一眼,雖注意到這管與以往的不同,並非青玉製成,反而用鐵石打造,可沒覺得有甚稀奇,隻豎著耳朵,看他將鐵笛橫在唇邊。


    他深吸一口氣,緊接著吞吐之間,竟有一道銳絕劃空之聲久久不衰,似一支利箭瞄準了辛夷的耳朵穿刺而來,將她唬了一跳。


    她整個人木在原地,尚不及反應,那長嘯般的笛聲卻急促一轉,似暴雨卷柳,千條萬絮,無處回津。木翠兒發現她聽呆了,十分得意,手指速速翻動,本來纖細如發的曲,便自笛孔化作沉重的錘,笨拙的斧,鑿錘丁丁,伐斧坎坎,不斷敲打辛夷的腦殼。幾陣往返,令人心若驚兔,無暇偷取片刻寧靜。


    讓她沒功夫哀怨,即是木翠兒的主意。為此他漲紅了臉,誓將鐵管吹成盛盛穀風,湯湯墳水,陰雨連連,仄路彭彭。


    辛夷未知笛曲是何時結束的,隻知結束時,自己變得心神恍惚亂七八糟,便捂著腦仁問:“你瘋啦,吹的是甚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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