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勻婉對許氏人後放肆許多,卻也未曾這樣扯過她,連勻婉都訝異於自己的舉動。


    “你暫且忍一忍,指不定,其中還會有變數。”勻婉勸道。


    “甚麽變數?”


    “這...”勻婉咬著嘴唇想了想,能有什麽變數,她不會卜卦,自然算不清楚,可她憑直覺相信趙禎賜了兩個宮婢給馥芝,不是那麽單純,“尚美人此次教旨四京,不是可以輕易遮掩的過錯,這幾日未做計較,或是忙著彌補疏漏也未可知。她與楊美人感情那般要好,官家便不‘株連’,也有‘疑慮’,怎會輕易‘釋懷’呢?”


    臘月十四,下常朝,東十字大街口。


    潘樓東街的人流極其稠密,兩側店鋪鄰疊,疏簾高卷,當間人潮萬數,步塵落肩;若遇夏日盛潮,更有鼓鑼震耳,簪花亂眼,對影交錯,似波光互銜。再一路往前,逛到十字路口,卻能明顯感到對麵冷清,初陽散地,通體一片敞亮;客歇商閑,縱觀四麵八方,總之,恨不得幾隻蟬鳴便足以吵醒整條街。


    因此處的店家,多是五更點燈拂曉散,待鬼接客不迎人。


    也便是此處,王拱辰一個人大搖大擺的晃,就顯得格外紮眼。


    他從街的一邊走到另一邊,已把僅剩的幾個藥鋪與果子行轉遍了,可他並不罷休,最終在一間眼藥鋪子前停下腳。不為別的,隻為鋪子外貼著兩行詩:眼損不知都自取,病成方悟欲如何。


    鋪子裏的商販早從窗縫裏看見他在街上沒頭沒腦的亂繞,又停在自家門口,以為他害了眼疾,遂出外將他迎進來,態度比別的店主都殷勤不少。


    “客不是本地人吧?”商販笑問。


    王拱辰四處打量了一遍,才漫不經心的說:“鹹平(河南通許)的,怎麽?”


    “沒有沒有,隻是會白天來這條街買藥的,多是附近熟客,客瞧著麵生。”王拱辰沒回答,商販又問,“客一身舉子打扮,可是夜裏溫習傷了眼睛?”


    王拱辰盯著藥櫃上的標簽,點點頭:“倒是偶爾認不清人。”


    “怎個認不清法,是眼睛眩暈,還是眼前霧蒙蒙的?”


    王拱辰本意並非瞧病,但既然有人關切,加上的確總不舒服,便答說:“是頭疼帶著眼睛不認人。”


    “頭疼眼睛疼,這是風火眼哪。”商販一臉了然的說,“此乃舉子的常見症,多是挑燈讀書,熬夜,把肝腎傷了。不過客雙目不紅不腫,情形尚輕,隻消用幾次藥便好。”


    “這般容易治?”


    “咱們這條街多是夜裏熱鬧,用藥的佳客自然比別處多,若非良藥有效,如何開得下去?且客來對了!”商販笑著從架子上取下一個白淨瓷罐,端在左手,右手指著上麵貼的紅紙黑字道,“店裏得個新方子,《青皮洗眼水》,用整整三盅的柏葉上霜、菖蒲上霜,五錢青皮,才能煎成手上這一小盅。莫瞧分量不多,任是風火眼,氣朦眼,雲人眼,客隻要日洗三次,接連一個月便可明目。”


    “霜水難采,你用三盅露水煎成的藥,可費不少力氣。”


    “行醫賣藥這一行,做地是積德生意,如此好事,哪得休息的了?”商販邊將瓷罐推到王拱辰麵前邊說。


    王拱辰並不急著接藥:“幫你積這德,大概不便宜吧?”


    “哪兒的話,哪兒的話。”商販解釋道,“今年天氣燥,這點霜便更珍貴,咱們是小本買賣,價錢原也打算抬高些,但想到街坊鄰裏都有難處,賠一點...就賠一點吧,唉...”


    “那是多少?”王拱辰問。


    商販伸出兩根手指:“二緡錢。”


    王拱辰嗤笑一聲:“二緡錢夠買半頭牛了!”


    商販歎說:“客,汴京城裏能采露水的地方真沒幾個,采一盅便得用兩個人,這些錢大都是分給役夫們的,咱們自己煎藥已經不算在裏頭啦。再者,眼珠子是一輩子的事,客少年華美,頗有氣度,麵帶高中之相,若終於日後登科及第,卻不能識物,豈不是太虧了?咱們鋪子外貼的詩,便是前朝大詩人白樂天寫的,客,你說白樂天飽受眼疾所苦,他文采傳世又如何?自己都看不見自己寫的東西,真真可憐。”


    王拱辰很惱,做買賣不肯虧本是常理,漫天要價卻顯得欺侮人了。他由著對麵勸說許久,半晌後方道:“二緡不算小錢,我拿你這藥,去到藥行(藥品工會)問問行老,看值不值你說的錢。”


    商販眯著的眼睛擠出一副笑模樣:“何須勞煩客親自去,不遠就有藥行的人住,咱打發仆役到鄰街搖個鈴鐺,他們聽著聲兒便會趕來。”


    商販的臉稍稍板正了點,仍是皮下肉不笑的說:“客,藥行規矩本店半點不敢違背,整個東京城‘賣藥不二價’,咱瞧客是舉子,才未敢耽擱,拿出店裏最好的藥。客覺得本店欺生,大可去熟藥所(官方藥局)買,論起來,他們不保準有功夫去采露,即便有,咱們賣的也比他們還賤些。”


    他講得頭頭是道,王拱辰卻不信,既然自持是別處沒有的貨,豈非為著奇貨可居而來,何言“不二價”?


    才待理論,身後大門突然被推開,冷颼颼送進一陣寒風,吹得人後脊梁一哆嗦。二人回首一看,但見進來的是個頭係青紗巾、額外金帽環,棉袍大襖,鼠兜束腰的大漢。商販打量他目懷精光,麵帶血氣,是個不好惹的。


    愣神之際,那人已徑直走向王拱辰,拱手作揖。王拱辰隨意還了個禮,冷冰冰的說:“孫副尉,好巧。”


    副尉這個散職,自無品階至正六品都有,而麵前這位,其實不過是懷州知州身邊請的衙役罷了,隻因知州格外重用,給他領的是宣節副尉(正六品)的薪俸,身邊討好的才如此稱呼他,久而久之竟在當地傳開了。


    商販不明個中緣由,以為怠慢不得,趕緊從櫃台跑出來去招呼。跑到半路,他瞅見王拱辰陰沉沉的麵色,急忙又收住腳,改作慢悠悠的去關門,豎起耳朵聽他倆對談。


    兀那大漢操著一口夾生的官話道:“知州大人派下官來請王大人回崇文院修書。”


    王拱辰覺得可樂,睨了他一眼:“難為張大人遠在懷州,還有心關切起崇文院這與他風馬不接的閑事。”


    孫副尉不理他怎麽說,隻用高他半頭的身子堵在他麵前,幾乎把透出的光都遮住。


    王拱辰的腳不由得往後挪了一步,孫副尉伸出一隻手比向門外,聲音低沉而嚴肅:“知州大人交代,請大人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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