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奉捧著一樽赩熾裂紋高圈足碗走到禦案旁,趙楨伸出手,從裏撿了塊蜜漬枇杷潤嗓,然後直待他嚼碎嚼爛吞幹淨,都沒等到範仲淹的回話。他看似無奈地搖搖頭,邊擦手邊問:“你當真沒有見解?還是你怪罪朕慳吝內藏庫的銀子?”


    “微臣豈敢,隻是內藏庫錢物,本就是為朝廷馳救災禍所用,三司向陛下請求亦是常事,臣不明陛下緣何不肯。”範仲淹道。


    “朕何曾不肯?”趙楨故作驚訝的說,“三司每年所討之緡錢,一二百萬數算少的。不過...”趙楨深深望了範仲淹一眼,淡淡的說:“你可知,三司向朕討銀子不能算要,度支簿子上寫的清清楚楚,是‘假(借)’。”


    範仲淹又閉嘴了,他明白皇帝的話還沒講完,不需要他吱聲。


    果然,趙楨長歎:“有借有還總沒錯吧?但依規矩,所司若三年歸償不起,這筆賬便直接蠲除。日久歲深的借一筆免一筆,任憑內藏庫還剩幾分家底,遲早被掏空。前兩年薛奎、蔡齊權三司使,每年雖不至於得羨錢(盈餘),尚且能自足。而今宋綬才做了幾個月,不想著結清爛賬,還一再伸手,你叫朕如何理會得?”


    範仲淹聞言暗忖,皇帝在給他指路呢,連彈劾的托辭都替他找好了,可宋綬才坐此位置不久,這麽快就想換人?“陛下。”他勸道,“宋大人權三司使不足百日,人事頻繁更替絕非好征兆。”


    趙楨看著他:“你身為右司諫,做好‘糾彈諷勸’的分內之事便罷,至於更替與否,取決於朕。”


    範仲淹兩橫枯眉微微一簇,旋即恍然:宋綬想必哪裏得罪了皇帝,縱使罪過不大,皇帝亦打算讓他不舒坦。但他多少知悉宋綬為人,稱得上陳懇謹慎,本分究學,所以以前他才會舉薦其為翰林侍讀。


    這樣的人也會招惹趙楨?他有點難以料想。


    正自揣度,趙楨已走到他身邊。“這個朕先押下了。”趙楨拿著兩本紮子伸到他麵前,他瞅了一眼,擺在上頭的,不是他參奏王拱辰煽動民盜包圍州府衙門的奏疏是什麽?


    “李知州與王拱辰的齟齬,朕會遣人去查。”趙楨道,“但此事於你,未必順遂。”說完,趙楨把第二本章奏給他看。他雙手接下,打開掃過一遍,竟是李知州反過來參他四處勾結州府官員,而王拱辰便是他拉攏的對象之一。“近些日子,征討你的文書依然多得很呐。”趙楨笑道。


    範仲淹暗暗驚心,盡管趙楨臘月初九曾明確告訴過他,那些上疏的內容皇帝大都不信,然而李知州這次不同,自己的確同王拱辰有很多交集,否則很多懷州內部的情形,他絕無可能了解的那般清楚。


    他趕忙向趙楨解釋一番,表明與王拱辰的相遇是碰巧而已,誰料趙楨隻是擺擺手,似笑非笑的表示“是否碰巧,待查證後自會明瞭”。


    範仲淹一愣,眼下皇帝的意思很明白了,他和李知州的參本,天聽信誰不信誰究竟已變成個交易,一切全在他要不要糾彈宋綬。他自然能拒絕,皇帝威脅臣子傳出去著實不堪,並且此等舉動有悖他立官之道,範仲淹無法妥協。


    趙楨看著他略略局促的模樣,麵帶慍容:“幾個月前你身為陳州(河南淮陽)通判,一天到晚上疏議政,直至大娘娘崩逝,你都諫言說朝廷建奉慈廟是徒增苛稅。你明知立國得講究忠孝仁義,朕絕無可能停建奉慈廟,朕那時但凡褊狹一點,便會認定你故意把朕做成昏君!”


    範仲淹趕忙道:“陛下言重!”


    “你放心,朕沒這般揣度,反而以你生性耿介,直言無諱,把你調派回開封做諫官;又以你寫風骨文章、辦學頗有聲望,命你勸誡群臣忠君報上。現在朕要你盡台諫的本分,這很難嗎?”趙楨再向他靠近一步,緩和了語調,低聲輕問,“相較從前交代你做的那些事,總可以辦到一次吧?”


    皇帝的話,已把知遇之恩擺到明麵上了,顯然糾彈宋綬的需求十分迫切。範仲淹沉思良久,兩手托著上奏,聲音遲緩而沉重:“此前臣辦事不力,辜負陛下囑托。但即便如此,臣始終堅信‘清者清,渾者渾’,李知州顛白為黑,倒上為下,萬不足信,望陛下明察。”


    趙楨一挑眉:“合著你做這諫官,旨在對付朕,旁人怎樣一概不理。”


    範仲淹輕輕將奏疏合上,愈發恭謹的說:“臣對諫院風聞言事之限度早有擔憂,若自己亦不精審文章言行,恐怕日後難與同寅共處。且臣曾在泰州治堰(天聖元年),當時因堰堤老舊難修,臣請娘娘加派人手,就遭人以‘修堤擠兌軍糧’反對,但娘娘仍是準許,今天臣怎能調轉過來不許三司請求禦前錢物呢?”


    趙楨聽了他的解釋,忽然冷笑一聲:“你欺朕那時年幼(天聖元年13歲)記不清嗎?”


    範仲淹疑惑道:“微臣愚鈍,不知陛下何意...”


    趙楨目中含了一絲鄙薄:“明明是你向知州張綸自薦,佐理他修複海堤,結果導致當地旋濘而死者,少說百餘,或死千餘人亦未可知1!若非胡令儀(淮南轉運使)力保你,你早被罷去。因當地百姓怕了,說‘堰不可複’,才有大臣反對發撥錢款。沒多久你以‘丁憂’離開,還是張綸把堰堤修好的!你彼時向朝廷伸手,與此時三司豈能同日而語。”


    1範仲淹為張綸寫的墓誌銘《宋故乾州刺史張公神道碑銘》中,透露他在興化(莆田附近)防治海堤時的重大過失:“餘知興化縣,以複厥防,會雨雪大至,潮洶洶驚人,而兵夫散走,旋濘而死者百餘人,道路飛語謂死者數千。”


    讓他退下,回府自行斟酌。“斟酌得別太慢。”趙楨奉勸道。


    1範仲淹為張綸寫的墓誌銘《宋故乾州刺史張公神道碑銘》中,透露他在興化(莆田附近)防治海堤時的重大過失:“餘知興化縣,以複厥防,會雨雪大至,潮洶洶驚人,而兵夫散走,旋濘而死者百餘人,道路飛語謂死者數千。”


    讓他退下,回府自行斟酌。“斟酌得別太慢。”趙楨奉勸道。


    1範仲淹為張綸寫的墓誌銘《宋故乾州刺史張公神道碑銘》中,透露他在興化(莆田附近)防治海堤時的重大過失:“餘知興化縣,以複厥防,會雨雪大至,潮洶洶驚人,而兵夫散走,旋濘而死者百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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