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鶻進貢的瑞炭已經在禦爐裏煎熬了整整十日,如今火苗似黑夜忽閃消逝奄奄一息的星光,用盡最後力氣掙劄出細微的劈啪聲響。


    顥蓁的問話,令惜墨的目光在那盆花孤零零的瘦影中凝聚,輕聲道:“興許隻因為冬天開的花種類不多。”


    “是嗎?”顥蓁麵無表情。


    當然不是。惜墨的眼睛移到六瓣白葉中間的黃心上。


    進宮前,她根本不曾見過水仙花這種稀罕物,待見到了,又聽人講單瓣水仙又叫金盞銀台,乃假水仙,而真水仙則是擺放在側殿裏,花片卷皺下黃上白的千瓣玉玲瓏。這世上多的是重真輕假,然而麵對水仙,竟是重假輕真,因單瓣者香氣、形態、神韻皆贏過千瓣。宮裏的鋪陳大都經過算計,那這真真假假反其道的花兒,顯然有其必要之處。


    惜墨假裝想了想說:“有道是梅花照水,水中生仙,二者原就是金蘭契友,大娘娘或許是盼聖人與眾妃嬪之間也能這般互相照拂。”


    “大娘娘何須這點容人之量。”顥蓁不屑得說,“水仙水仙,除了湘妃洛神,就是姑射漢女,皆是得水而活,清淨不塵,凡人可望不可即,可賞不可褻玩的...一個名字。”


    她將鼻息湊近花蕊,嗅著它堅韌而清冷的香:“梅憑什麽與水仙互結金蘭?同在冬日開花,無論氣味之清芬,容顏之淡雅,哪個不勝梅花百倍?虧得是水仙金玉之質,不爭不搶,梅才能竊走君子之名。其實亂梅何足憐,枯鬆何足攀,皆是尋常俗物,可惜隨附風雅的俗人未曾得以分辨美色,才會沉溺其中。照我說,梅樹埋在院中,水仙養在殿裏,倒合乎正軌。”


    在顥蓁身邊久了,惜墨學會了在這種時候適當沉默,免得她越說越氣,再拱出大火來。顥蓁見無人應答,也的確失了興致,遂用一隻手撐著榻幾站起身,向屋外走去。惜墨趕緊拿了件水波紋綾長襖給她披上,見她穿過主殿,徑直走向殿外,又用眼色命人拿了袖爐。


    “聖人準備去哪裏?”惜墨問,“不如奴婢先喚人備輦?”


    顥蓁一瞬間也不知道該去向何方,遂擺擺手,隻微仰著頭,看著迷茫的天,自顧自的邁著步子。惜墨眼睛一轉,低聲對門口的內侍嘀咕了一句後才快步跟上她。顥蓁恍恍惚惚的一路向前,遇到宮牆就拐,碰到岔路就轉,待回過神,她見到周成奉匆忙跑近恭迎自己的模樣,才意識到她已經站在福寧殿的門口。


    因著前幾次的衝突,周成奉對她十分警惕,便留了段不易察覺的距離問:“陛下也剛坐,聖人可有要緊事需奴婢通傳?”


    顥蓁一愣,她有什麽事呢?好像什麽也沒有,卻又似有萬千念想理不出一條可以開口的頭緒,但既然站在這裏,總不好失魂落魄的調頭離開,便唯有端出冰冷的態度,睨著他道:“本殿見皇帝,輪不到你通傳。”接著就要進殿。


    周成奉不敢阻攔,於是快了兩步打算去知會趙楨,卻在轉身時聽見顥蓁嗬斥道:“站住!你算什麽東西,膽敢屢次三番妄圖走在本殿前麵!”


    周成奉無奈,隻得委退在側。


    雖是顥蓁自己要進來的,可她心裏偏偏有種遊子近鄉情怯的不安,壓在她腳上成為一條條枷鎖,讓她每一步皆倍感艱辛。幸好福寧殿很大,大到有足夠的時間,讓她在腦子裏構思出了無數個來到此處的理由,但這些理由,終究逐一被自己推翻。她早已認識到,這意味著自己與趙楨根本無話可說,而眼下整座後宮,卻隻有她拒絕承認罷了。


    沒走兩步,惜墨扭頭見著坤寧殿的內侍提著一個籃子站在外頭,於是退回去,從他手中接過東西,掀開看了眼,點點頭打發他退下,自己在顥蓁身邊低聲道:“聖人,奴婢擅自做主,讓芹香挑揀了幾樣醃漬好的小菜送了過來。”


    顥蓁望著麵前的路,沒說話。


    惜墨笑道:“奴婢看了眼,時間緊湊,她選得已經算不錯啦。”說完,她收斂了笑意,用更細微的聲音說:“聖人,別硬抗著,興許官家也尋思找個台階下呢?”


    “自作聰明。”顥蓁不經意地咬了咬嘴唇。


    殿裏,趙楨伏在案前,身心俱疲地看著留中的劄子,劄子上書寫的內容,除去翻來覆去那點彈劾質疑,這兩日還給顥蓁添了一條苛待嬪嬙以謀私利的罪名。


    趙楨擔心得很,有人專程泄露宮中消息幾乎已經是確定的了,而一旦解開宮禁嚴密的鎖,各種虛實難究的懷疑便接踵而至,甚至生出了顥蓁私下受獻的謠傳。所謂受獻,乃是獻田者刻意指民田為荒地,逼百姓捐出給皇後、太後,以作日後經營。碰到災旱日子,顆粒無收是尋常情況,操作起來相對容易,卻令人無糧又無地,毀壞的名聲比平日更甚。


    對此類事,他相信與否已不重要,首要之責是阻止流言分散。


    正在發愁,趙楨的餘光瞥見顥蓁的影子,心中一驚,猛地坐直,上下打量著她,幹澀說道:“皇後怎麽來了,有何要事?”


    這句話讓顥蓁十分厭惡:“無事便不能踏入你這福寧殿嗎?”


    惜墨聽出她的不滿,趕緊樂嗬嗬的把食盒放到一旁,笑道:“聖人擔心陛下朝務辛勞忘記用膳,特意帶了些小菜,有兩塊雪花酥,配一碟甜口的茴香糖蒸茄,一碟鹹口的鹿角醬佛手,一碟補氣的人參五香糕。”


    顥蓁並未領她的情,一步步走近趙楨,最終停在禦案邊,與他互相觀望了片刻,才道:“事情的確有一樁,這兩日後宮諸人捐出的銀子算出來...”


    趙楨打斷她:“此等小事何勞你親自前來,命惜墨傳話即可。”


    “小事?”顥蓁的眉頭壓低了不少。


    趙楨將禦案上的劄子悉數合上,並不看她:“你們捐得銀子都是照例發放的,大抵多少朕心中有數。”頓了一頓後,又輕飄飄補了一句:“上次當著她們的麵我沒追究,可若真打算替百姓輸稅,這點銀子也不夠,以後別再抓著不放了。”


    他這般塞噎她的話,讓她不自覺握緊了拳頭,深深盯著他低垂的後腦。


    顥蓁的心狠狠疼了一下,卻舒卷了眉頭,言辭露不出半分情緒:“陛下一定要如此與妾身講話?”


    話音未落,趙楨忽將劄子往地上一摔,陡然升高了音量:“不然你想我怎麽說!提醒你的那些話,你全當作了秋風過耳,我累了,不想再同你廢更多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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