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祖筠爹娘皆在京中,楊太後對外稱其舊傷初愈,念其常年勤懇不輟,遂特地許她休務二日以歸家歇息。這是奉旨探親,親族自然幾番眾星攢月將她捧到高處,知情者送得賀禮一封接一封,相隔三四還有一張彩帛銀兩的單子,專門用來拜求遞話。


    祖筠家並不寬敞,人稍多一些,便將屋院擠得滿滿當當,至餐時亦未肯散去。為打發這些請托辦事的賓客,她爹不得不放下碗筷,頻頻出去寒暄婉拒,一來一往數趟,直到外麵的天已黑透,一頓飯都還沒用完。


    祖氏仍舊夾了一塊肉香糟豬肘肉:“她身子傷了,哪能不多吃點,況且在宮中不比在家裏,由不得她想用甚即用甚。”她說著,更忍不住抹眼睛:“我原本尋思你在太後娘娘身邊伺候,憑誰也不敢招惹你,哪裏料到聖人囂張至此,說打就打,半分情麵也不留。”


    正自抱怨,祖父開門進來,低聲訓斥道:“外麵那麽多人,你講得什麽昏話!”祖氏聽見,低下頭不再言語,胞弟便問詢外麵情況。


    “那些人都叫我送走了。”祖父坐下,從桌上拿起碗筷朝嘴裏呼攏了兩口飯,還沒咽幹淨又說,“你二姐今次出宮,你大姐竟沒打算回家瞧瞧,‘人不走不親’這道理,虧得外頭那些假親戚還懂些,咱們嫁出去的女兒卻不屑沾你的光。”


    祖氏收起之前眼裏的淚光,小聲道:“我看她是估到今日咱們家沒空,你怎知她明天不把夫家老小都帶上一齊過來?”


    祖父夾了口菜,對祖筠說:“別的都是假話,旁人也能不理,獨獨有件事你得聽。”


    祖氏:“你忙一天剛坐下,有什麽話吃完再說也不遲。”


    “哎,就怕等陣還有人來。”祖父看起來十分隨意,“其實也沒甚麽,為父隻是提醒你,你做二姐,不能忘記弟弟。眼看明年就該科舉取士了,我尋思三哥兒解試考得雖不錯,就怕省試出岔子,不如你先替他打探著衙門裏有什麽空缺...”


    胞弟聽著有些不太樂意,紅著臉打岔:“爹,我聽說,官家有意明年取士比天聖八年多一百三十人(景祐元年取士500人),你怎就認定我省試考不過?”


    祖氏笑道:“你爹也是有備無患,你茲當沒聽見,再說,讓你二姐幫你留心也是應該的,都是一家人,你怕得甚醜。”她頓了一頓,又道:“不過依我看,他省試也不算最捉急的,倒是李家姑娘的事更緊要。”


    “甚麽李家姑娘?”祖父問。


    “下午七婆子來過,拉我介紹了一個務農人家的女兒。”


    祖父聞言,斜眼問:“佃戶?”


    祖氏瞧丈夫一臉不悅,趕緊補充道:“你嫌甚麽務農人家,七婆子說她有人才有手爪幹活勤快,粗活路細活路全拿得起,竟比前東街的小娘子還規矩...”祖氏說著,伸出手指比了個三:“關鍵,陪奩足有這個數,在咱們家附近置辦幾個鋪子都夠,若能添這麽個新婦,轉年再把香煙繼承下去,日後縱是考學,也不用因家事煩他。”


    祖父堅決搖頭:“筠兒是娘娘的身邊人,日後必定能安排好歸處,屆時叫人知道咱家有個佃戶親戚,哪兒說得過去?”


    “現在想恁遠有什麽用?”祖氏勸道,“再者,既是娘娘安排,何妨叫他知道?倒幹脆趁著筠兒在,明早叫李家的人過來聊聊,你再拿主意。”


    聽到這兒,祖筠才終於說第一句話:“娘娘許我出宮是有差遣,明天我未必得閑,且嫁娶遵得是父母之命,我在不在沒什麽差別。”


    祖氏看向她,笑說:“娘娘的差遣要緊,但你空出時間替弟弟著想,也是天公地道。”


    祖筠不願多談,起身道:“我去洗碗。”


    祖父:“我還沒吃完。”


    祖筠:“爹爹吃爹爹的,女兒洗女兒的。”


    入夜,含輝門(新曹門)外白溝河東了緣庵。


    祖筠佯稱早睡,從後門偷偷離家來至此地——若非今早家裏糟心人太多,怕出門被跟上,她根本不想在這種即嚇人又不方便的時辰過來。


    她原以為這樣的醃臢地界,見到的寺廟必是斑斑駁駁,寒磣而剝蝕的——它若非戰索地遺棄在角落,怎能躲避世人的詰責?可當她站在此處,即使是在烏雲蔽月的漆黑中,她借著微弱火光,除去大門上殘破的銅綠之外,竟未嗅到這裏有任何陳舊的氣息。


    顯然,以前的‘善男信女’們無論,一如沈氏所言,活得多麽穢亂不堪,卻沒忘記將自己的住所打掃幹淨。一想到她們如今都化作刀下亡魂徘徊遊蕩,饒是祖筠膽子再大,亦得雙手合十,將《般若心經》最後一句在口中反複默念。


    念完,她從兜裏掏出一塊紅布包裹,裏麵是打何典仗那邊借來的八卦凸鏡,說是在龍虎日龍虎時用青龍回首格畫過符,更每日正午前懸掛在門前吸盡了陽氣,能化煞、破血光,足以保她一夜平安。何典仗還囑咐她,若能找個童子結伴,到時能從鏡中看出鬼物的方位,但她不敢自討沒趣。


    祖筠把八卦鏡拿在手裏,圍著了緣庵,以及旁邊一清建得無塵廟繞了一圈,的確在庵後的林子裏見到一片被翻過的黑土,且路旁擺設了香燭果碟以作祭奠。她喃喃佛號,鼓足勇氣朝那邊走去,順手拾起一根粗樹枝,向著土地裏用力插了一下。


    這一下插得很淺,令祖筠不由得起疑:依規,若某地有多人因疫病而歿,須得聘雇四周僧人或官署掩埋屍首,且勢必得深挖三尺才可(這是崇寧三年正式出台的書麵規定)。至於她剛剛這一下,深度有沒有一寸都未可知,比起來倒更似個舊塚,而廟觀旁有個舊塚,並不值得稀奇。


    “如此看來,官府至少曉得庵裏沒有人病歿。”她帶著這樣的想法回到庵前,犯怵是否該等到白天再進去,直待月色變清明些,她才猛地發現,無論了緣庵,抑或無塵廟,門上都沒有官府加封的封條。


    這實在太不尋常,她猶豫片刻,嚐試著去推了一下那森然暗紅的木門。手中氤黃的火光投射到她臉上,讓祖筠看不清門內的景象,她側過身,就像怕驚動誰似的,躡手躡腳的擠進前院裏。


    這院子大抵隻幾天無人清理,院中就已經紛散了不少零落的斷枝枯草,除此之外,竟沒甚麽特別雜亂之處,全不似被滅了口的模樣。可祖筠明顯感到一陣壓抑不詳的氛圍,從正對麵的大覺殿裏彌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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