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光島越來越近,已看得清島上的石頭和樹木了。舒子寅出遊的心情卻變得沉重起來。


    日複一日,夜色從水上而來。夜像一個穿黑袍子的人,爬上島後將黑袍一撒便將島上的樹木和房子蓋在他的袍子下麵了,隻有島邊的水從黑袍下露了出來,泛著灰白的光。


    舒子寅在即將睡著的時候突然醒了,並且越來越清醒,這是失眠的先兆。遊了一整天的湖,去了景區的三個島,本來是有些疲憊的,以至於將犀牛島都放棄了。洪於說那島也不適合她去遊覽,上麵亂七八糟的,但舒子寅並不是很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不過也真是感到有點累了,不去也罷。


    睡不著覺,舒子寅幹脆開了燈,坐到沙發上看起書來,這是她對付失眠的一種方式。可是今夜,書頁上全是沉沉的湖水在波動,洪於在快艇上凝視著她,使得她好幾次慌張地掉頭去看湖水。這一幕有點像她在大二時喜歡上哲學老師時的情景,這是一個年齡比她大一倍的男人,可他向世界發問時卻像一個來自天堂的孩子,他的智慧與星空有關,舒子寅感到自己像一粒微塵,被一個異常的天體吸附而去。好奇和崇拜,是舒子寅進入愛河的第一推動力。她心裏清楚,和洪於在海邊相識以後,他在世俗意義上的巨大成功和某種要命的孤獨感所形成的反差吸引了她,她身不由己的有了探險的欲望。同時,舒子寅對人的本質有一種非凡的直覺能力,她深知這是一次安全之旅,盡管她所好奇的別墅裏的怪事超出了她的預料。


    舒子寅放下書,看著這間豪華的密室,突然感到金錢也是這世上最大的巫術之一,它可以讓人的生活和處境像魔術一樣變幻。然而,隻有驚恐是避不開的,這間密室已經說明,驚恐是人的生存圖畫中的底色。在這場生存遊戲中,有的人剛邁步便沉入了水底,像木莉的妹妹那樣,但願上帝能收留所有不幸的人。


    在湖上和島上遊覽的一整天,因為有伍鋼跟隨,她一直沒有機會對洪於講起關於木莉兩姐妹的事。晚餐時,洪於的興致仍然很高,可天黑之後,他卻突然沉鬱下來。在露台上坐了一會兒,他便提出要回房休息了,這使得正要談起木莉的舒子寅隻好將很多話咽了回去。


    已是夜半了,舒子寅仍然沒有睡意。她走到門邊,拉開這密室的門好玩地觀賞起來,露在門口的是一排掛著的衣物,這是洪於房間裏的衣櫥,推開這些衣物,再打開衣櫥的門,才可以從這間密室裏出去。她又一次想到了生存與驚恐的問題。


    突然,洪於的房間裏發出了一聲響動,似乎是拉動椅子的聲音。半夜了,洪於還沒睡嗎?舒子寅好奇地將衣櫥的門推開了一條縫,洪於的房間裏光線暗淡,她看見了一支幽幽的燭光和洪於的背影。他坐在椅子上,麵對著桌上的燭光,他的肩膀一動不動的像一尊石頭雕像。


    舒子寅大吃一驚,退後兩步坐到了沙發上。半夜時分,洪於的這種舉動像是一場祭奠,讓人不可思議。舒子寅的心裏“咚咚”地跳著,難道發生了什麽嗎?難怪晚餐過後洪於便顯得很沉鬱,今夜他在做什麽呢?


    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以後,舒子寅決定到洪於的房間去看一看,盡管這樣有些不太禮貌,她也顧不得了。自從進入這幢別墅之後,各種讓人驚恐的怪事就沒斷過,今夜這件事不能再成為她心中的謎了。


    舒子寅輕輕地推開了衣櫥的門,站到了洪於的房間裏。“洪於。”她輕輕地叫了一聲。


    而對著一支蠟燭的洪於回過頭來,他並不吃驚,或者說他還沒有從某種氛圍中清醒過來。他楞楞的望著舒子寅,臉上滿是淚水。


    “你怎麽了?”舒子寅走上前急問道,“發生了什麽事?”


    洪於默默地搖頭,表示什麽也沒有發生。他突然站起來抱住了舒子寅的肩膀,口中喃喃地說道:“過去了,都過去了。”


    舒子寅感到他的身體在顫抖,她從他的懷抱中掙出一隻手來,拭了拭他臉上的淚水說:“看你,像個大孩子,冷靜點。有什麽給我講講就好了。”


    舒子寅盡量用鎮靜來壓住他內心的驚嚇,母性的力量在這時顯得比男人易折的剛強更重要。


    “今天是我的忌日。”洪於像做夢似的喃喃自語。


    舒子寅在這一瞬間感到頭皮發麻。忌日?難道此刻抱著自己的是一個早已死去的人嗎?她感到頭腦有點暈乎,用勁將洪於推到沙發上坐下,用手拍著他的臉頰說:“你別說胡話了,什麽忌日?”


    洪於沉默不語。舒子寅聞到了酒氣,她抬眼看去,放蠟燭的小桌上放著酒瓶和酒杯,原來,他整夜都在守著燭光飲酒。舒子寅的恐懼消除了,她說:“我給你拿點水來,你喝醉了。”


    “真是忌日。”洪於喝了一口水說:“15年前的今天,我差點死去。離死隻差半步,隻差1秒鍾。真的,如果那天晚上死了,到今夜就15年了。”


    “哦。”舒子寅在他旁邊坐下來,由於突然接觸到這種個人的滄桑史而感到緊張。


    在洪於的講述中,舒子寅看見了15年前的一個夜晚,在省城一條燈紅酒綠的街道上,一個35歲的男子失魂落魄的沿街邊走著。車燈一束一束地射來,他在選擇一輛速度最快的車,以便一頭撞上去。他的眼睛是幹澀的,一點兒臨終的淚水也沒有。他的腳步有點飄,有點搖晃,他知道生命之靈早已離他而去,現在走動著的身體隻是軀殼,他留下這軀殼毫無意義。他的上衣口袋裏放有一張字條,上麵寫著“我的死與這輛車無關”,他不想給無辜的司機帶去橫禍。


    在這之前,他是想死得平靜一些的。他去買安眠藥,在大藥店受到拒絕以後,他鑽到小街小巷去找私人藥店,他找到了,他看到了一大盒安眠藥便眼睛發亮,可是,在付款時他搜遍全身才找出六角伍分錢時,他才猛然記起自己早已是一文不名了。昨天晚上去母親家吃過一頓飯後,到那時已過去24小時了。他滴水未進,也不覺得餓,他知道他昨晚見到母親便是永別。


    在將安眠藥退給藥店老板時,他的眼睛有點濕了。他知道,沒有錢,連死的方式也沒有更多選擇了,他搖搖晃晃地走上夜的街頭……


    洪於又給自己斟上了一杯酒。桌上的燭光跳蕩了一下。舒子寅按住他的手說: “別喝了,接著講過去的事吧。”她非常震驚洪於為什麽會有那樣的經曆。


    洪於望著她的眼睛說:“你還年輕,你不知道生命有時是多麽的脆弱……”


    15年前,洪於決心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在城市之夜的燈火酒綠之中,一輛輛汽車迎麵駛來,車燈像死神的劍一樣刺得他雙眼發痛。他在路邊徘徊,他想一定要讓頭先撞上去,這樣會結束得痛快一點。突然,一陣轟隆隆的聲音傳來,一輛龐大的貨車正疾駛而來,這種即使踩下刹車也有著巨大慣性的車正是他等待的目標,在這一瞬間他感到血往上湧,有一種狼嚎般的聲音從他的喉嚨裏無聲地噴出,他閉上眼,對著這個疾駛而來的巨大怪物一頭撞了過去……


    這時,他突然被一個人攔腰抱住了。由於力太大,他和那個在死神邊緣抱住他的人一起摔到了地上。同時,耳邊響起尖銳的刹車聲。滿街的人都被驚動了,人們圍了過來,對著這個差點被車撞上的人議論紛紛。


    洪於是被一個掃街的清潔工人救下的。這個老頭對圍觀的人說:“這個人一直在路邊走來走去,我注意他很久了,感覺不對頭,我就裝著掃地一直跟在他旁邊。這不,差一點就出事了。”說完,老頭又蹲下身,對著還倒在地上的洪於說:“一個大男人,為什麽尋死呢?”就是這一句話,使洪於忍辱負重活了下來。


    “當時也是太絕望了。”洪於點上了一支煙,對舒子寅說道。


    15年前的噩夢讓洪於不堪回首,即使在此刻,他似乎不願細說,隻簡單講道,他當時破產了,他的230萬元錢被人騙走了。這筆錢中的一部分是他8年來辛辛苦苦積累的,他開過小商店,做過藥材生意,開過飯館,最後辦起了一家商貿公司,他的全部積累都在那筆錢中。不但如此,那筆錢裏還包括他的老母親積攢了一生的七千元,還包括從20多個親戚朋友處借來的50萬元,總共230萬元,都在一夜之間石沉大海。


    洪於說是一個沿海的惡徒害了他。那人有一家搞進出口的公司,洪於向他訂下了一批價值400萬元的進口彩色電視機,說是見發貨單付一半貨款,收到貨後三天內再全款付清。洪於第一次做這樣大的生意。他興奮得幾夜睡不著覺,用盡吃奶的力氣湊足了先期貨款,他知道,隻要貨一到,他就可以立即批發出去。看來,這一筆生意就可以讓他大發了。他帶著人攜款飛到對方的城市,看了對方的公司辦公室,按合同規定,一直到對方辦完鐵路發貨手緒,將發貨單交到他手裏時,他才將沉甸甸的230萬元交給對方。


    付款後他飛回內地等著貨到,發貨單注明10天內到貨,可15天過去了,沒有貨到通知,他打對方的電話,無人接聽。他的額頭開始冒汗,到車站去查詢,發現他手持的發貨單是偽造的,那一刻,他差點當場暈過去。


    洪於到警方報了案,對方早已逃之夭夭。他經商8年來的積累化為灰燼,還欠下了20多個親戚朋友的50萬元債務,老母親一輩子存下的七千元也被他扔進水裏了。他的妻子和他離了婚,帶著9歲的兒子走了。他的住房是最早參加工作時單位分的一套公房,沒法出賣來還債的。他後悔當初有錢時為什麽沒有買一套私房,如是這樣現在也可以用來抵債的。他絕望透頂。如果不是那個掃街的老頭拉住他,在15年前的這一天,他便已經死去了。


    洪於的這段生死經曆,聽得舒子寅目瞪口呆。“那後來呢?”她問,“你怎麽有了現在這一切?”


    “一言難盡。”洪於歎了口氣說:“我母親幫助了我。她是吃過很多苦的人,她什麽都懂。她當時平靜地對我說了兩句中國的古話,一句叫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另一句叫“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就這樣,我挺過來了。”


    洪於說,他的公司倒閉了,他咬緊牙首先解決生存問題。他到建築工地上去做過鋼筋工、油漆工,到火車貨站做過搬運工,扛過200多斤重的麻袋。洪於說,一個人如果開始就做這些也就罷了,但他是從一個開公司的老板淪為苦力,因此遇到熟人朋友時他都躲得遠遠的,整整三年時間,他仿佛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直到一家醫藥公司聘用他為推銷員,才開始出現轉機。在這項業務中,他發現了金錢的魔力,可觀和利潤分帳讓醫院的負責人源源不斷地購進他所推銷的藥品,一年下來,他自己競奇跡般地創造了銷售天量,而自己的收入也達到了12萬元,他看到了重新站起來的曙光。


    “那一次死裏逃生和後來的臥薪嚐膽成全了我。”洪於說:“我發現在中國經商就是玩弄金錢與人際這場把戲,我承包了一家藥品銷售公司,後來又涉足房地產。我在半天的時間賺過200萬元,就是左手拿下一塊地的批文,右手賣給另一家公司,就這麽簡單。當然,這是發展初期的事了。”


    對當初騙得他破產的仇人,洪於說三年過後被警方抓住了,但是這個騙子加賭徒已身無分文,他沒有追回任何損失。那個惡徒被判了15年刑,可不到兩年就保外就醫了,這讓洪於氣得咬牙切齒。又過了幾年,洪於找黑道上的人追蹤到了他,本來要“做”了他的。可洪於認為讓他見閻王太便宜了他,於是發出指令,剜去那家夥的雙眼就行了。事情就這麽了結,洪於覺得很公平。對於在15年前救下他的老人,洪於在前幾年終於在環衛公司的退休人員中找到了他,洪於將他的子女均安排在了自己的公司工作,並送了一套大房子給老人安度晚年。洪於說,恩仇必報,這是他做人的準則。


    “隻是,每年的這一天,我還是難以忘記。”洪於感歎地說:“人一輩子死去活來,為什麽呢?我感到很累了,見到你以後,我甚至想帶著你到山中去種地養蠶,也許是更好的選擇呢。”


    舒子寅望著他,對他最後這句有些冒昧的話感到不可思議。室內的燭光已熄,窗上已有了白光,天快亮了。


    舒子寅一覺醒來已是中午過後了。她走出密室,洪於的房間已收拾得很整潔,看來他早已起床離開房間了。小桌上的花瓶裏已換上了束新鮮的花,桌上沒有了蠟燭的痕跡,昨晚的事像夢一樣有點不真實。


    洪於的臥室連著大露台,她走到露台上,陽光和蟬聲一下子湧了過來。她望見魯老頭和木莉正在樓下的花園裏勞動,他們手中的砍刀正在對付那些侵犯進花園邊緣的藤蔓。他們的身邊已堆著一大堆砍倒的青枝綠葉。透過樹叢,一個人正在湖水中遊泳,那是伍鋼,他在水中換著姿勢撲騰,時而又一下子紮進水底再從另一處冒出頭來。這是一頭精力過分旺盛的海豹,舒子寅想,這種人如果生活在水裏也是屬於獵漁類的動物。洪於也有點像是屬於這種類型,昨夜一夜未眠,看來也沒在上午補一補睡眠。他說過,自從15年前發生破產事件以後,他就從沒睡過懶覺,不論有事無事,早晨六點他必定起床。


    舒子寅感到肚子有點餓了。她走出房間,雪花正在走廊上擦拭著沿途的壁燈。看見她從洪於的房間出來,雪花似乎一點兒沒在意,隻是笑吟吟地說:“舒姐,休息好了嗎?”這個皮膚白淨的女孩子對人有一種天然的親和力,臉上一笑就泛起酒窩,這使舒子寅對她倒沒有戒備。“我去樓下吃點東西。”她含糊其詞地說。


    一個女傭正跪在底樓客廳地板上擦拭,她的穿著白色內褲的大屁股從短裙下露了出來。在她身後,已擦試過的地板光亮照人。聽見有人下樓的腳步聲,她站了起來。一邊用手將短裙往下拉直一邊問道:“舒小姐,要用餐嗎?”這是桃花,舒子寅拍了拍她胖嘟嘟的臉說:“怎麽不用拖布,也省力啊。”桃花說這樣才能把地板擦得很亮。


    她想提醒桃花這種姿勢不太雅觀,但話到嘴邊又忍住了。因為她曾在樓梯轉彎處瞥見過這樣一幕,桃花跪在地板上擦拭,從旁經過的伍鋼伸手便在她的屁股上摸了一把,而桃花並沒有什麽反應,似乎還抬起頭來笑了一下。


    這使別墅裏的陰森恐怖與某種肉欲氣息交織在一起。十七、八歲的女傭們將人生的初始階段鋪排在這裏,並努力理解和接受著世界的秩序與規則,這對她們今後的人生會有怎樣的影響呢?


    舒子寅皺了皺眉頭,來到飯廳坐下。戴著廚師帽的小胖子立即跑了過來。


    “舒小姐吃什麽呢?”他殷勤地說,“按時間算,現在該安排午餐了。但從一個人剛起床的習慣來定,又該配早餐才對。我想,還是按早餐配製吧。”


    “隨便”舒子寅回答道。這小胖子廚師對飲食考慮得倒是滿周到的,難怪他總能受到洪於的好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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