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又在地上寫出“啞巴”兩個字,然後說,不算用童工,啞巴已16歲了。這孩子身世不明,乞討流浪到西河鎮。楊胡子可憐他,收下他在這裏做事。你沒看見這孩子已經長好了,以前他瘦得像猴子一樣。


    葉子的敘述讓這裏的鬼魅迷局煙消雲散,包括她自己,也自稱是從山裏出來打工的妹子。這個結局讓我十分地不滿意,盡管我並不是存心出來找鬼的人。我不禁脫口說道,可是,這裏的一切總是讓我覺得蹊蹺,還有些恐怖。


    葉子頓時顯得有些緊張,手裏的樹枝也不再從容地在地上寫字了。她說,你是說楊胡子和周媽這兩個人吧。是的,是有些蹊蹺和恐怖。就說後山的墳地吧,都是馮詩人和啞巴去巡察,楊胡子從來不去。原因是後山有幾座小孩的墳,楊胡子說算命先生給他講過,他這輩子要遭難的話,就會遭到小鬼身上。你說他怕小鬼也罷了,平時他見到小孩也會害怕,天真活潑的小孩,有什麽可怕的。民間有種說法是,小孩的陽氣最旺,可以看見鬼和驅鬼,你說這楊胡子他怕什麽呢?楊胡子62歲了,據說在這守了20多年的墓,這期間有好幾個年老的守墓人相繼去世,誰敢肯定他不是去世人中的一個呢?


    葉子的話讓我毛骨悚然,背後靠著的墓碑也仿佛有些搖晃。可是,她講這些事時卻自然得很,嘴角還一直有淺淺的笑。她又說,周媽這個人也很蹊蹺,雖說她就是這附近村裏的人,丈夫死了後來這裏做事,應該也是迫於生計的選擇。可是她成天樂嗬嗬的,世上哪有這樣無憂無慮的人。更蹊蹺的是,有一次她去西河鎮買菜,不到半小時就提著很多菜回來。去西河鎮一個來回,我都要走兩個小時,你說她怎麽會在半小時就買回菜來了。那一次是我看見她出門又在院門口遇見她回來的,我發現她接下來幾天看見我就顯得很不自然。


    葉子的講述將我搞糊塗了,這樣看來,在這裏隻有馮詩人、啞巴和她自己是來路清楚的,而楊胡子和周媽卻很詭異。這和我對這裏的判斷剛好相反。我抬眼望著葉子,她的眼睛亮亮的,身上有世間女子生動的生命氣息,如果不是我在夜半的閣樓裏望見過她的另一麵,我真要相信了她此刻說的話。我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天地間的一切,都是互為正反的,上和下,左和右,人和鬼,怎樣判斷要看你本身站在什麽位置。


    我突然想做一個試驗,一個在前沿陣地上的火力偵察,便問葉子道,你看我這個人怎麽樣,正常嗎?


    葉子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搖搖頭說,不正常。若正常的話你就不會留在這裏守墓了。


    這是我希望聽到的回答。因為如果她說我正常的話,那我也就和她一樣了,那是很可怕的事。


    不過,我也不能讓她對我的選擇產生懷疑,於是便說我做守墓人對常人而言不正常,但我以這種方式懷念我死去的女朋友,這是信守愛情的必然。


    一番話,竟讓葉子的眼裏濕濕的。我放心了,不管正不正常,她不會戒備我了。


    暮色起了,我和葉子在墳叢中往回走,葉子突然被什麽絆了一下,險些摔倒。我拉住了她的手。這手是溫熱的,讓我有觸電的感覺。接下來,她沒有抽回手去,我們就這樣牽著手走在無邊的墳地裏。我感到已落山的夕陽又升了起來,照著我和葉子在這不可思議的地方牽手徜徉。我想如果就這樣牽著她走回省城去,全報社的人以至全城的人都會目瞪口呆。我,大許,是個了不起的人,我的女友更是一個常人莫及的充滿魅力的女子。


    吃晚飯時,我的目光老是在周媽和楊胡子身上轉,想從中發現不正常的東西。盡管在理性上我認為對葉子的話隻能反著聽,但人實際上又是一個容易受到支配的動物,所謂意識的獨立性並沒有人自認為的那樣強大。


    這天晚上,我的樓頂上沒有一點動靜,葉子好像是睡著了,沒有再作梳頭描眉那些事。半夜時,下起了一場夜雨,我還是忍不住想上閣樓去看看。我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門,一股冷風讓我打了一個寒噤。突然,樓下的電話響了。這裏僅有的一部電話在樓下堂屋裏,這夜半三更的,誰會來電話呢?那一陣陣電話聲在黑暗的寂靜裏響得讓人心驚。這時我前麵的房門開了,楊胡子走了出來,看見我便說,哦,你已經起來了,那你下樓去接電話吧。說完後,他也沒對這夜半電話表示任何疑問,便退回去關上房門了。


    我隻得下樓去接電話,在樓梯上每走一步,那電話鈴聲就像要繃斷我的神經似的。


    我病倒了,渾身無力,發燒,頭痛得像要裂開似的。早晨聽見周媽在樓下叫我吃飯,我還想硬撐著下樓去。起床後搖搖晃晃地還沒走到門後,便感覺一陣天旋地轉,腳下的樓板也在往下沉,像飛機要墜機的感覺一樣。我跌倒在地板上,隻有喘氣的份。


    葉子來看過我,說了些安慰的話,聽見樓下有人叫她,便匆匆下樓去了。楊胡子來看我時,叫我脫掉上衣,看了我的前胸又看後背,還用手指關節在我背上敲了敲。然後,他翻看我的眼皮,先往上翻,又往下撫,那手法有點像是給死人整容。而有氣無力的我,隻能任他擺布。整個過程,楊胡子除了在喉嚨裏“唔唔”幾聲外,什麽也沒說,然後就下樓去了。


    經楊胡子這樣一折騰,我病得更重了。一會兒發熱,渾身冒汗;一會兒發冷,蓋上棉被還冷得發顫。這時,我聽見樓下有人聲喧嘩,還有鋤頭、鐵鎬碰撞的聲音。顯然,這是楊胡子叫了人來去墳地裏挖墓坑。這墓坑為誰而挖呢?我的眼淚從眼角流了下來,陰險狠毒的楊胡子,我算敗在你的手裏了。隻是,不知道葉子參與此事沒有。不過想來他參與此事的可能性較大,如果她也喜歡我的話,這樣做正好讓我成為她的同類。


    我此刻最後悔的一件事,是出門時將手機留在了報社辦公室的抽屜裏。當時想,要偽裝成去寺廟當和尚,繼而留在墓地,帶著手機容易讓人生疑。盡管我知道出門在外手機的重要性,但這就像特種兵深入敵方時,有時連防身的手槍也不能帶一樣,這才叫英雄虎膽。


    然而,我現在後悔了。如果帶著手機,我此刻可以向報社求援。這樣,在他們將我丟進墓坑之前,報社的車就趕到了。也許報社會同時通知警方,這樣,和采訪車同時趕到的還有呼嘯的警車。楊胡子束手就擒,而參與此事的葉子可以由我將她從監獄裏保釋出來,並且由於愛情的原因而免予起訴。


    我的思維在昏昏沉沉中漂浮。當然,我還是清楚我的病與昨夜的電話有關。在夜半的冷風冷雨中,樓下堂屋裏的電話響了,這便是將我引向末路的開始。我卻沒意識到這點,盡管害怕,還是硬著頭皮下樓去了。我拿起電話時先是聽到一陣電流的噪聲,我大聲地“喂喂”了幾聲後,電話裏響起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她說你是那天坐車去西河鎮的那位大哥吧,我就是坐在你旁邊的那個女人,還記得我嗎?我叫紫花……我“叭”的一聲壓斷了電話,跑出堂屋時渾身發抖,我這一生就沒有這樣倉皇驚恐過,上樓時跑錯了方向,返身回來時才找見了樓梯口。


    不管科學怎樣發展,難以解釋的鬼魅纏人之事,還是在民間綿綿不絕。我要死了,死在這不明不白之中,我心不甘呀。


    我躺在床上,慢慢睡去,或者是昏迷過去。迷迷糊糊中,聽見有“啊啊”地怪叫。睜開眼,看見啞巴正站在我的床前,他拿著一枝小黃花往我麵前湊,還比劃著讓我用鼻子去聞這花。我抬手擋開他,有氣無力地吼道,啞巴,你要幹什麽?


    這時,葉子端著一個碗走了進來。她說啞巴是好意,摘了花來看你。這是他在電視上看見的情景,看病人都這樣,啞巴就跟著學了。我這才想起堂屋是放著一台電視機的,可一直沒開過,說是已壞了半個月了,正等著人來維修。


    我心裏一陣放鬆,想對啞巴做個謝謝的手勢,可是我不會比,便豎起大拇指對他晃了晃。啞巴便歪著頭笑了。


    葉子端來了一碗烏黑的藥水讓我喝,說這是楊胡子去山坡上采的中草藥,你這是寒邪攻心,喝了這碗藥包好。


    我將嘴湊向碗口,一股難聞的氣味直竄鼻孔。我推開碗說,我不喝。


    葉子說,喲,你想死呀?想去見你那個從飛機上掉下來的女朋友是不是?說到這裏,葉子仿佛來了興趣,又問道,你那個女朋友,長得啥模樣?


    我說,像你。


    她又“喲”了一聲說,你別亂說話,我可不是鬼呀。來,把這藥喝了吧,周媽用細火給你熬出來的,這裏麵沒有毒藥,你要不信,我先喝一口給你看。


    葉子一邊說一邊說將嘴湊近碗邊,我急忙攔住她說,我喝,我喝。說實話,我本就是一個視死如歸的漢子,怎麽可能在她的麵前顯得貪生怕死呢。


    這藥的味道很怪,苦、澀、麻之中,又夾雜著一點薄荷的香氣。不管怎樣,這烏黑的水已經下肚,我隻有聽天由命了。我說,山坡上的墳坑已經挖好了吧?


    葉子說,你怎麽知道的?


    我說,我聽見的。


    葉子說,你的耳朵還真管事。寄放在這裏的一罐骨灰明天要下葬,今天得先把坑挖好,再砌上磚,讓家屬明天來一看就滿意。


    這一下,我心裏不單是輕鬆,簡直是喜悅了。看來,做過特種兵的人總能絕處逢生。當然,更重要的是,那個半夜打電話來的鬼魂,還不是真心要勾我的魂去。


    葉子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突然問道,昨天半夜電話響,你去接的吧,誰打來的?


    我說,是打錯了的電話,那人找殯儀館,卻打到我們墓園來了。


    我之所以沒說實情,是考慮到葉子和紫花似乎有什麽關係,我得留下一手,以便以後慢慢觀察。


    傍晚時,我感到身體已輕鬆了許多。喝了一碗稀飯,心裏也有勁了。當葉子來我的房裏收碗時,我便說,在床上躺了一天,很無聊的,你那裏有什麽書,找一本給我看看。葉子便說,你要看什麽書?我頓了一下,聽她這口氣,好像她什麽書都有似的。我便帶點惡作劇似的說,《聊齋誌異》,有嗎?沒想到她一點頭說道,有,我這就去給你拿。


    葉子很快拿來了書,並將板凳搬到我的床前坐下,翻了翻書說,我讀給你聽,好嗎?我也想看看了,這樣一舉兩得,小時候,我爸就給我讀過這書裏的故事,我聽得簡直入迷。


    我在床頭往上挪了挪,調整好身體後說,你讀吧,我這樣聽書,可真是享受了。


    葉子翻開書看了看說,我給你讀《紅玉》這一篇怎麽樣?我說隨便。她便專心地讀了起來。


    不一會兒,我忍不住打斷了她。有白話文的譯文嗎?我說文言聽來很費力的。她笑了一下,好像在輕視我的文化水平。這沒辦法,文言這老古董,我在學校時就真沒學好過。她將書向後翻了翻,寬宥大量地說,好,我現在讀白話文。


    這真是一個好聽的故事。


    讀完這篇故事,葉子站起來伸了伸腰,我看見她的身材很窈窕,頭向後仰的時候,長發便搖曳不已。我說,這故事裏的狐狸精很迷人,不隻書生喜歡,我也喜歡的。她便看著我說,你這是葉公好龍吧?真要有一個狐狸精,你敢娶她為妻嗎?


    我說,怎麽不敢?我差點脫口說出咱當過特種兵的人,在各方麵都隻做常人做不到的事,但我將這話忍在了肚子裏,我的這段經曆和現在的記者職業都是萬萬不可暴露的。我現在隻是一個因女友墜機而萬念俱灰待在這裏的普通男人。當然,我敢娶狐狸精,這也不是假話。


    這天夜裏,關燈睡覺以後,我的耳邊老是響著葉子的讀書聲。那聲音流利而抑揚頓挫,並且在開始讀文言部分時也一點兒不費力,這像是一個從山裏出來打工的女子嗎?顯然,她自述的身份一點兒經不起推敲,並且,她還有帶花邊的猩紅色睡衣,還描眉、打磨指甲,讓人怎麽看也是一個有知識很時尚的現代都市女性。隻是,她的描眉磨指甲發生在半夜時分,這不能不讓我作出這樣一個設想,即一個人的前世今生可能重疊在一起,而在墳地這種特殊的地方顯現出來。


    我在黑暗中將手伸向枕邊。摸到了她留在這裏的那本書,正想著坐起來開燈再讀一讀,突然,有低低的哭聲在暗黑中飄來。


    我坐了起來,仔細辨別著哭聲的方向,好像是從我的門外傳進來的。誰在我的門外?


    我沒有開燈,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後,沒錯,哭聲是在門外,是一個男人的嗓音,很低,斷斷續續的。我將門輕輕地開了一道縫,有冷風灌進來。我轉身回到床邊穿上外套,然後走過去將房門完全打開,外麵沒有人影,哭聲更清晰了,是從另一間屋裏傳出來的。那是馮詩人的房間,我走過去在門上輕輕敲了敲,哭聲停了,有拖鞋走在地板上的聲音,然後,門開了。


    馮詩人的房門和我那屋裏的格局差不多。我進門後注意到靠牆的條桌上立有一個相框,像框裏是一個笑吟吟的女子。馮詩人跟在我的身後說,有什麽事嗎?我轉身看著他說,聽見你在哭,是出什麽事了?他那疲憊而哭過的臉上立即露出歉意。打擾你了,他說,我實在忍不住。晚飯後我又去了墳地看她,還沒走到她的墳前,突然看見她已經站在那裏了。她穿著白襯衣,著一條帶背帶的藍色工裝褲。她看見了我,還向我招手。可是我走過去,卻隻見一堆墳土了。我想,我還是應該死,她一個人在墳裏太孤單了。


    馮詩人一邊說,一邊雙腿發軟地坐在床沿,埋頭又嗚咽起來。他的頭發已長得蓋住了衣領,胡子茬在嘴唇和下巴一帶形成黑糊糊的一片。


    我安慰他說,你別太難過,能在這裏陪著她,她已經很滿足了,一般人做不到這樣癡情的。


    他抬起頭來,像無助的孩子似的問道,她真的滿足了嗎?


    我肯定地點頭。這時,他突然轉臉望著敞開的房門外,驚喜地說,你快走吧,她來這裏了,我看見她在門外閃了一下。


    我回到了我的房間,因為我實在不能再打擾他。讓他在幻覺中和她相聚,這沒有什麽不好。


    我再次關燈睡覺。屋子裏有談談的香氣,是啞巴送來的那支小黃花發出的。我將它插在一個盛水的瓶子裏以後,香氣就一陣陣出來了。花的生命和人的生命一樣,折斷了以後也可以複活。我再次突然醒來,已過夜半,我聽見了絮絮叨叨的說話聲,很低,很模糊,就像我前夜在堂屋裏聽見存放骨灰的屋子裏發出的絮語聲一樣。我忍不住再次走出門去,聽見那低語聲是從馮詩的房裏發出來的。我想努力分辨這語音中有沒有女人的聲音,但混沌的絮語讓我無法分辨。我走過去,將耳朵貼在馮詩人的房門上,突然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低聲說道,天快亮了,我要走了。


    我無比驚駭地後退一步,趕緊回到了我的房中,不然的話,那女子開門出來就會和我迎麵相遇。在這之前,我將馮詩人說的話理解為幻覺,而剛才聽見的聲音,證明了我在這個世界上知之甚少。


    第三章 葉子的房間


    我來墓園後第一次迎來了下葬的人。來了很多車很多人,讓我封閉冷寂了好多天的身心也有了生氣。


    這天早晨起了很大的霧,光線一直很暗。上午9點,楊胡子便說,前來下葬的人快到了,大家到外麵去等著。我們出了院門,走下長長的石階,在那片用於停車的荒地上站住。這地方看來並不常停車,有的地方野草已長得兩尺多高。


    不一會兒,在霧中看不見的地方傳來了汽車聲。有一陣子,汽車還響起喇叭,是不間斷地驚響,司機這樣按喇叭不知是什麽意思。很快,汽車出現了,領頭的是一輛黑色轎車,那車帶著風向我們駛來,車輪下有碎石被壓飛的聲音。


    突然,站在我身旁的葉子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涼,並且還在發抖。我側臉看她,她正咬著嘴唇,很緊張的樣子。很快,大約有七八輛車都已在空地上停穩,車上的人紛紛出來,在一個捧死者遺像的人後麵列成了長隊。他們都戴著黑紗和白花,使這支隊伍籠罩著一種肅穆的氣氛,直到這時,葉子的手才不再發抖,臉上的表情也恢複了正常。


    按照分工,楊胡子他們帶這行人去山上的墓地,我和葉子領死者家屬去屋裏取存放在這裏的骨灰。跟著我們來的是一個中年婦女和一個司機模樣的男人。進了堂屋,我給他們倒上茶水,葉子便進裏間拿骨灰。那男子將茶杯推向一邊,不願喝的樣子。他看了看四周,然後對我說,你們這墓園有點不對勁。剛才車快到這裏時,在轉彎處有兩個人老是走在我的車前不讓路。從霧中看,好像是一個女人牽著一個小孩。我拚命按喇叭也沒用,隻好停下車來下去看,路上又沒人了。


    這時,葉子已拿了骨灰出來,聽見這話,什麽也沒說,便叫他們簽字領骨灰。那兩個人走後,我對葉子說,那司機講的事,真是奇怪。葉子說,沒什麽奇怪的。初來這裏的人,都會一驚一乍。像我們這樣在這裏待久了,也就什麽都習以為常了。


    葉子以過來人的口氣作出的解釋,不能讓我信服。我說,那麽,你剛才看見車來為什麽那樣緊張?葉子說,我緊張,是嗎?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也許是那車開得快,我怕它撞著了我;也許是我怕聞汽油味,那氣味讓我過敏。


    葉子一邊說,一邊就在臉上抓撓起來。果然,她的臉上已起了兩團微紅的風疹塊。


    她這還真是過敏。但是,她剛才害怕得抖成那樣,不禁讓我對她的這種過敏感到蹊蹺。


    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我拿起電話,很職業地說道,您好!西土墓園。一個男人的聲音便問,前來下葬的人都到了嗎?我說到了。


    那人便說我給來這裏的好幾個人打手機,怎麽不通?我“唔”了聲沒法回答,便示意葉子來接電話。葉子接過電話,聽了一下後說,對不起,這裏頻障,手機接不到信號。需要叫他們來這裏接電話嗎?葉子說完,又“嗯”了幾聲,便放下了電話。


    我說,頻障?我還不知道這個情況呢。葉子便半開玩笑地說,不然這裏怎麽叫墓園呢?我和馮詩人來這裏時都帶著手機的,可是沒用。現在電視機又壞了,給鎮上的維修站聯係過,別人一聽說是墓園,便借口事多人少來不了。不過這樣也好,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所以才把你也吸引來了。


    葉子說話怪怪的,什麽叫“把我也吸引來了”,這是什麽意思。我立即反擊道,我是隻能如此,沒有你的條件好,從山裏出來打工,還帶著手機。


    這話也許讓葉子感到意外,她略顯慌亂地說,山、山裏出來,就不該有手機啊?你別小看山裏人了。你、你瞧不起我,還向我借書幹什麽?


    葉子一急,小孩子脾氣也出來了,我急忙笑著說,言重了言重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留在這裏做事,是把你看作老師的。


    葉子便“撲哧”一聲笑了。什麽老師?鬼老師。她說完這話還做了一個鬼臉,我看見她臉上的風疹塊已影響了她的美觀,這張臉不禁讓我產生了一點點怕意。


    喪禮比其他活動來得都短。沒過多久,外麵已有人的嘈雜聲和汽車發動聲。接下來,汽車開走,遠遠近近全都寂靜下來。連樹葉落在院子裏的聲音也能聽到。人來人去之後,我強烈地有了與世隔絕之感。沒有電腦,電視也壞了。我曾後悔過沒帶手機出來,現在看來,帶來也沒用。這裏是一片連電子信號也沒覆蓋的地方。


    葉子一直坐在那裏,用手撐著額頭。當院子裏又掉下幾片樹葉之後,她說,不行,我的頭很暈,背上也有些發癢了,我得去鎮上的醫院看看,今天就麻煩你一個人在這裏值班了,不過想來沒什麽事的。


    葉子就是比我聰明,有病知道去醫院。而我,有傷有病都聽楊胡子安排。不過,我不裝得傻兮兮的,楊胡子信得過我嗎?


    葉子出門一會兒,周媽回來。她興致很高地說你怎麽沒去墳地看熱鬧,鞭炮都放了幾大串。我說我得守在這裏呀。說實話,下葬的場麵我也是想看看的,不過這裏的人分工不同,得聽楊胡子的。


    周媽看了熱鬧立即進廚房做午飯。我走進屋問她道,楊胡子他們呢?周媽說,還在後山轉悠呢。楊胡子平常不怎麽去那裏,今天趁著來了那麽多人,還放了鞭炮,陽氣大盛,他也就在後山多轉轉了。


    我說,他怕去後山,是不是?


    周媽一邊淘米一邊說,也說不上怕,他守了幾十年的墓,什麽沒見過?不過人老了,陰氣重了,還是少去那裏好。


    我看見周媽將淘米水並不倒掉,而是盛在一個木盆裏,小心地放在牆邊,便問,留著那水有什麽用?


    她看了我一眼說,這都不懂呀,去了墳地,用這水洗洗腳,走夜路就不會遇到鬼了。


    後來我才了解到,周媽的這種名堂很多。我由完全不信到將信將疑,並且在後來的危難中,還使用過她的一些方法。這說來不好意思,但人隻有到了我這境地,才知道什麽是必須。


    葉子這次去西河鎮,是真實的。上次周媽說她去了鎮上,並留在了紫花那裏過夜,而事實證明,她那天並沒遠走,並且夜裏就已在房間裏梳頭化妝。隻是,早晨她又從院門外敲門進來,關於她的這一詭異除了我還沒人知道。


    這一次,我估計她真會留在紫花那裏過夜。想到她倆聚在一起的情景,我心裏就嚇得發抖,對人的真實性完全失去了判斷。不過,像要清除我的疑慮似的,這天太陽還沒落山,葉子便回來了,拿了好幾種藥,我看了一下,其中有“撲爾敏”,沒錯,她真是去了醫院。


    這天晚飯桌上,我隨意講起了上午來這裏的司機為何拚命按喇叭的事,周媽便接過我的話說,這不奇怪,兩年多前,有車在那個轉彎處撞死過一對母子,人啊,最後在什麽地點離開,總會常回來看看。


    我驚訝地說,有這種事?那母子倆埋在這墓地了嗎?周媽說,都是這附近的人,怎麽會花這個錢呢?房前屋後有的是地。來這裏買墓地的,都是縣城和省城的人。


    楊胡子一直不吭聲,隻顧埋頭吃飯,好像對這種事見慣不驚似的,放下飯碗後,他突然給我安排了一項特別任務。今晚子時,你去後山轉轉。他嚴肅地對我說,今天剛有了新墳,要防止盜墓的人打那裏的主意。


    盜墓?我說不可能吧,現在葬的都是骨灰,有什麽可盜的?


    楊胡子說,嗨,這你就不知道了,盜墓的人總希望墳裏還葬有戒指、手鐲什麽的。公司總部已通知我,有的墓地已發生過這種事,要我們提高警惕,對新墳加強巡視。所以,今晚你先去那裏察看,明晚再換另外的人去。你來這裏好幾天了,墳地的情況也熟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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