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前,村長還主動給我另一個回報,這就是負責幫我在周圍一帶消除影響。因為昨夜在墳山上的事被他兒子講出去以後,很多人都在講墳山上出了個茅草鬼,而那鬼就是我,白天變成守墓人,晚上現出原形。這傳言之快出我意外,村長願意出麵澄清,我當然高興。


    我和村長終於化幹戈為玉帛。村長喊,送客。下午那個撞見我裸體的女子便出現了,她領我穿過暗黑的院子,我問,你多大了?她說,十八歲。我還想問點什麽,她已開了院門,幽幽地說,出門向左走,遇到路口再向右拐,就能回到你的墳山了。


    這天晚上,葉子沒再安排我巡墓,她說,你的腰摔傷了,休息兩天吧,馮詩人已主動申請替你巡墓了。自從我將啞巴采給我的那支小黃花送回墳上,並在那墳前燒了香以後,馮詩人對我明顯有了好感。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這就是,馮詩人對墳裏那個未婚妻的愛,是否是在她死後才變得如此濃烈、如此瘋狂的?


    第二天上午,我繼續去西河鎮執行我的任務。走下院門外的石階時,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正在草叢中捉蝴蝶。我好奇地走過去問道,小孩,你是哪裏人?多大了,小孩正轉身看我,突然從樹後衝出來一個少婦,拉著這孩子的手就走。少婦還一邊走一邊彎腰對孩子說話,我還確切的聽見了“茅草鬼”這三個字。我大步追上去攔住了少婦說,你說什麽?茅草鬼?別嚇著孩子了。我是不是茅草鬼,你去問問你們羅村長就清楚了。


    這時,我認出了這對母子,正是我來墓園不久時,在院門口閃現過的那兩個人。少婦見我動怒,尷尬地說,我沒、沒說什麽。是這裏的人都這麽傳。我家就住在離水豔家不遠的地方,我看見你和葉子去過她家。不信你去問問水豔,說你是茅草鬼,可都是別人傳出來的。


    我問,你信這傳言嗎?


    少婦很勉強地搖了搖頭。


    沒有辦法,一切隻有等村長替我慢慢澄清了。我對少婦說,我以前看見你來過這院門口。少婦說,都是這孩子,經常鬧著要到這裏來玩。你說這孩子怪不怪,什麽地方不好玩,偏要到這裏來才開心。


    我說,這裏又怎樣?墳山邊就那樣可怕呀?這裏草多花多,孩子喜歡也正常得很嘛。


    我對少婦講的道理雖然很正,可是,在去西河鎮的路上,我自己心裏卻是疙疙瘩瘩的。疑慮之一是,那小孩隻愛來墓園,正常嗎?疑慮之二是,少婦所講的來墓園的理由,是真話嗎?


    不知不覺中已到了西河鎮。本想立即給那個小鬼的母親通電話的,可是走到郵電所門口時,我又猶豫了。因為此時正是中午時分,那個作為保姆的女人,此刻一定正在做午飯,而我要和她通電話的時間會比較長的。於是,我決定午後再打電話去,那時,她伺候的兩個老年人正睡午覺,她可以安心地和我通話。


    我的肚子也餓了,決定先吃午飯,郵電所街對麵正有家小飯館,我跨過街走了進去,看見獨眼老板,這才想起我初來鎮上時在這裏吃過飯。


    獨眼老板向我推薦他的招牌菜——鬆鼠魚,這菜當然貴一點,我也饞了,便點了這菜,獨眼老板滿心歡喜,進廚房做菜去了。這菜做的時間長一點,正符合我消磨中午時間的需要。獨眼老板端魚上來時,我說我前段時間在你這裏吃過飯的,記得嗎?獨眼老板仍然像上次那樣斜著臉看了我一眼,說不記得了。也是,這裏人來人往,他怎會記得我呢?不過我這次和他這樣一交往,他會有印象了。這是我的目的,我無端地覺得我在這鎮上應該建立點熟人關係的。


    慢慢地吃了午飯,通電話的時間也差不多了。我進了郵電所,正麵一排櫃台,是辦理信件和包裹的;側麵的牆邊有三部公用電話,我拿起其中一部,從衣袋裏掏出記有電話號碼的小紙片,定了定神,便撥動了電話。


    果然是一個女人來接的電話。她拿起電話便說,是趙董嗎?你父母都很好的,現正在睡午覺。我說,你是袁燕潔嗎?她頓了一下,感覺到她判斷有誤,便警惕地說,你是誰?我說,我是在報社上打尋人啟事找你的人,我叫許勇。首先讓我解釋一下,我之所以在啟事上聲稱是你的親戚,是因為隻有用這辦法才方便找到你。實際上我是西土墓園的管理員,你兒子姚磊磊的墓出了點問題,所以我急於找到你了解一些情況。


    我兒子的墓,出了啥問題?女人的聲調都變了,這是我計劃中要達到的效果。因為隻有先讓她的情緒激動起來,我才能問出事情的真相。


    我說,也不是什麽大問題。前些時候,你兒子的墳邊長出了一根青藤,我們把它剪了。可是沒幾天,這根藤又長出來了,而且一直伸到墳邊的小路上。按理說,任何青藤不該長這麽快,我就想,你的兒子是不是有什麽冤屈,或者什麽心願?所以我打電話給你,看我們能幫你做點什麽?


    嗚——女人已在電話裏哭了起來。一切真是太順利了,我想我的判斷很快就會被證實——這小孩是在我設想的事件中被楊胡子害死的。


    女人好不容易才止住哭聲。她抽泣著說,這孩子太可憐了,我和他爸離婚後,好不容易把他帶到八歲,可是他得了白血病,沒辦法救他呀。要說這孩子有什麽心願的話,一定是想我常去看看他。我很久沒看他了。這都怪我太忙抽不了身。不過,我最近一定來看他,給他燒點紙。


    說到這裏,女人又哭了。


    我心裏也難受起來,還夾雜著失望,這孩子不是被楊胡子害死的,可是,他為什麽害怕那座墳呢?


    作為偵察員,我此刻嚐到了推斷失敗後的沮喪和焦慮。


    你、你也別太難過。我語無倫次地在電話裏安慰那女人。


    這時,一個年輕女人走進了郵電所,我吃驚地發現,這人正是紫花。這個在我第一次來西河鎮的車上坐在我旁邊的女人,這個已死去後又在半夜打電話到墓園找我的女人,此刻竟拎著一個黑色手袋走進了郵電所。她沒注意到在側麵牆邊打電話的我,而是直接走向櫃台,拿出一張紙來遞給櫃台裏的工作人員,我感覺到她好像是要領取包裹什麽的。


    喂,你聽見我說話了嗎?電話裏的聲音使我意識到我已走神了。我抱歉地說,哦,剛才信號不好,你說的什麽?請再說一遍。


    電話裏的女人說,我是問,除了那根青藤,孩子的墓是完好的吧?我說,完好的。她又問,墓碑是完好的麽?我又說,完好的。對方鬆了口氣說,你不知道,這孩子多乖多懂事。


    女人在電話裏開始念叨起孩子的往事來。這時,我看見紫花和櫃台裏的工作人員爭執起來。這次為了通電話不走神,我用手指塞住了另一隻耳朵。這樣,紫花和工作人員的爭執對於我幾乎是一場啞劇,我看見工作人員把那張單據退給紫花,紫花又將單據丟進櫃台裏,如此反複多次,紫花指著對方的鼻子好像在罵人。櫃台裏出來了另外兩個工作人員將紫花勸向門邊。紫花臨出門時又回頭嚷了幾句,然後走了,郵電所裏恢複了平靜。


    這時,電話裏的女人念叨她孩子的往事也差不多了。這些事對我沒多少價值,都是這孩子如何聽話如何懂事之類。剛才郵電所裏的紛爭幹擾了我的思維,現在一安靜,我的思維很快轉了起來。我說,我們對你孩子的墓都是很關照的,尤其是楊胡子,你知道他吧,他對這墓也是很關照的。


    我開始動用火力偵察了。對方聽我說完這些話,出人意外地幾乎沒有反應,隻是平靜地“哦”了一聲。


    這種平靜和通話過程中的激烈情緒形成反差,這意味著什麽呢,我一時難以猜想。正想和她再聊一會兒,她卻說,好了,老人睡午覺起床了,謝謝你的關心。我來掃墓時會麵謝你的。說完,她便掛斷了電話。


    第六章 禍事


    我又夢見了空難現場。我抱起那女孩,在將她裝入屍袋前忍不住替她理了理淩亂的長發。突然,女孩流著血的嘴角在動,我立即將耳朵貼向她的唇邊,聽見她斷續地說道,你要、為我守墓。說完,她便咽下了最後一口氣。我看著她清秀的麵容,發現這死去的女孩正是葉子。


    我驚醒了。這個夢的前半段是我當兵時的真實經曆,後半段,那個女孩說了話並變成了葉子,就完全是夢的創造了。我在暗黑的床上撫著胸口,意識到我之所以做這樣的夢,一定與我在西河鎮見到了紫花有關。因為紫花對我說,一年多前,葉子初次在她那裏住宿時,就對紫花說她是出來旅遊的。而我當兵時在空難現場抱起的那個女孩,也是一身旅遊者的裝扮。


    昨天下午,我從鎮上的郵電所出來去尋找紫花時,心裏一點也不恐懼。這緣於我在墳山待得久了,對人的生死魂魄已經麻木。我首先跨過街去向小飯館的獨眼老板打聽,老板已認得我,自然很熱情。他說,這鎮上有三個叫紫花的女人,你是問哪一個?我說剛才在對麵的郵電所裏吵架的那一個。獨眼老板說,哦,我望見的,這個紫花姓謝,在鎮西頭和她哥嫂一起開了家飯館旅店。怎麽,你認識她麽?我點頭稱是,然後跨出門直奔鎮西頭而去。我心裏一陣輕鬆,因為明白了我曾經在這鎮上看見紫花的靈堂是怎麽回事了。這紫花不是那紫花。可是,我和她僅僅是在車上相識,她後來為何在半夜打電話到墓園找我呢?


    鎮西頭果然有一家飯館。一樓一底的房子,樓上大概是住客的房間了。我走進店去,一個穿著圍裙的女人迎上來說,大哥吃點啥?我說我找紫花,她便打量了我一下,你們認識?我說是的。她便指了指後門說她在後院理菜呢。


    紫花並沒一下子認出我來。我講了車上的事後,她才恍然大悟。她一邊叫我坐下,一邊說,大哥你變了,上次看見你時臉上很紅潤,現在可是一點血色也沒有了。接下來,她對我做了守墓人大惑不解。她說,我讓你看了女朋友的墓後到鎮上來住宿,你怎麽留在那裏了,是不是楊胡子他們對你施了什麽計?你不知道,他們很難招聘到守墓人的。楊胡子曾經來鎮上對我們講過,誰給他介紹一個守墓人,他給三百元的介紹費。


    我故作沉重地歎了一口氣,仿照馮詩人的思維說,咳,我看了女朋友的墳後,覺得生活沒意思了,我這輩子應該留在墳山陪她才是。楊胡子他們沒對我施什麽計,是我自願留在那裏的。


    紫花的眼圈立即紅了,她說,你這樣的男人,不多了。她接著講起她在外打工的丈夫,開始還寄點錢回來,甚至還買過城裏的衣服寄給她,可後來就沒音訊了。已兩年多了,什麽音訊也沒有。我嫂子猜他是被外麵的女人勾上了。唉,現在的女人呀,一個比一個壞,我恨死她們了。這些壞女人,應該都弄到你們那裏做守墓人最好。


    紫花對女人的恨讓我震驚。我突然想到了葉子,她不僅認識紫花,說起來還像朋友似的。我便說,我們那裏的守墓人葉子,她可不是壞女人啊。


    紫花立即伸了一下舌頭,湊近我小聲地說,葉子是鬼魂附身的人,不可隨便講她的。她來這裏,我們都對她好,就是為了不招惹她。


    我對紫花搖頭,表示不懂得她說的話。


    紫花說,一年多前的深夜,我們已關門了,一個女子突然來敲門說要住宿,這人就是葉子。第二天葉子下樓來吃飯,紫花和她攀談,她說是出來旅遊的。紫花說我們這裏也沒什麽好玩的。葉子說她就喜歡這種小鎮。不過奇怪的是,葉子在這裏住了三宿,每天並不去鎮上轉,除了吃飯下樓來,其餘時間都待在房間裏。紫花進屋去察看,她也隻和紫花閑聊。聽說紫花不識字,她感到奇怪,說你這樣年輕,怎麽會不識字。紫花說小時候家裏重男輕女,沒送她上過學。葉子就教她寫她的名字。到了第三個晚上,睡覺前還看見葉子在房裏,可第二天一大早,那屋裏卻空了,想來葉子是在天亮前走的。紫花和她的哥嫂對此人都感到不解和恐懼。尤其是知道了她已在離這不遠的墳山上做了守墓人以後,再見葉子來鎮上時,紫花隻好恭敬地接待她了。


    紫花的講述讓我對搞清葉子的真實經曆又近一步。至少,我對她不是從山裏出來打工的這一判斷是正確的。


    紫花一邊說話一邊理著一大筐野菜。她說現在野菜最受客人的喜歡了。我問這野菜叫什麽,她說叫黃須菜。你看見嗎,這菜尖上的須是黃色的。還有一種,長著紫紅色的須,那就不能吃了,有毒。吃了雖然人不會死,但會變傻。


    我“哦”了一聲,知道了野菜中也藏有如此的凶險。我突然想起了紫花夜半打電話到墓園找我的事,便向她詢問,沒想到她同樣驚奇地說,那怎麽可能呢?我不會打這種電話的。對紫花的否認我將信將疑,那個電話是怎麽回事,隻有鬼知道了。


    聊了約半個時辰,紫花才突然反應過來似的問道,你今天來這裏,是吃飯還是住宿?


    我這才發覺我來這裏的動機確實讓人不解,便趕緊說,吃飯或住宿,今後需要時我一定會來。我今天過來,是剛才看見你在郵電所與人吵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便過來關心一下。


    紫花說,你倒是好心人。郵電所的人太無理了。我拿了我丈夫寄來的包裹單去取包裹,可他們就是不取給我。你看見沒有,郵電所櫃台裏那幾個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壞得很。


    我不解地說,她們怎麽可能不取包裹給你呢?把包裹單給我看看。


    紫花從衣袋裏掏出那張單據遞給我,我一看,這哪是什麽包裹領取單,而是一張繳納電費的收據。


    我說,這不是……


    話剛出口,紫花便搶過我的話大聲說道,怎麽?你也說不是,你們都騙我,這西河鎮還有講公道的人嗎?


    紫花的聲音驚動了外麵,那個係著白圍裙的女人走進了後院,她對紫花說,妹子,你又怎麽了?對客人大叫大嚷的。


    我便對這女人說,嫂子,她的包裹單……


    女人便說別說了別說了,同時向我眨眼睛暗示我回避這事。


    紫花仍怒氣未消,指著我說,你走,你和郵電所的人是一夥的。


    我走出飯館時想,紫花的丈夫兩年沒音訊了,紫花盼他都盼糊塗了,不過沒什麽,過上一陣子,她會清醒的。


    我回到了墓園。夜裏躺在床上,想到紫花,想到葉子一年多前也就是來做守墓人的前夕,曾在那飯館的樓上莫名其妙地住過三宿;想到哭泣的母親、小孩的墳墓以及楊胡子的恐懼,我的頭腦裏一片混亂。世界上的很多事,你不去探究時覺得很簡單,但如果你想深入其中,甚至還想溯本清源,你會發現個人的勇氣和智力實際上是很有限的。


    我迷迷糊糊地睡去,然後做了那個空難現場的夢。醒來後我在黑暗中神思恍惚地躺了一會兒,突然,院門外響起了激烈的敲門聲。


    也許是那敲門聲太急,我本能地跑下樓去,站在院子裏時才突然想起楊胡子曾經的告誡:夜裏有人敲門,是萬不可以開門的。


    我正不知所措,葉子已跑下樓來了。緊接著,馮詩人和啞巴也來到院子裏。周媽開了房門,但隻站在門口,並不往院子裏走。


    敲門聲並不停歇,還響起了“開門開門”的吼叫。暗黑中葉子已經靠近了我,我覺得她似乎在發抖似的。我突然有了勇氣,對門外大聲喝道,什麽人?門外的聲音應道,快救人啊!我們是水泥預製廠的,有人在墳山上出事了。


    我正猶豫,葉子已走過去打開了院門,顯然她一下子不害怕了。


    門外站著好幾個人。其中一人說,我們廠裏的強娃子剛才在墳山上喊救命,我們便在山腳下叫他,但他再沒有回應了。我們想上山去看,但不熟悉山上的情況,想請你們帶路。


    葉子無奈地說,走吧,我帶你們去。看來,葉子對墳山真是沒有一點兒怕懼。我走上一步說,我也去。


    一行人浩浩蕩蕩上山,好幾束手電光交叉射在墳叢中,像探照燈一樣。一邊走,一個留著平頭的小夥子一邊講著這場禍事的來由。


    原來,自從羅二哥在半夜上墳上睡覺以後,廠裏的年輕人就議論開了,有人說這不算什麽,羅二哥一聽便說,不算什麽?你們誰敢去,我作為廠長給他八百元獎金。於是,強娃子今晚便上墳山了。為了證明他確實待在墳山上,我們在山腳下觀察,並約定每隔一會兒,他得向山腳下閃幾下手電光。開始一切正常,後來手電光卻一直不亮了,再後來,便聽見他大喊救命的聲音隨風飄來。我們急得在山腳下齊聲叫他,但接下來山上再沒有任何動靜了。


    這天夜裏發生的事讓我也毛骨悚然。當我們在一片墳叢中找到強娃子時,他已昏迷了,大家又搖又喊好一陣子後,他才醒過來,在手電光中我看見他的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他說,他學羅廠長那樣,上山前喝了不少酒。上山後開始還向山下閃手電,後來就睡著了。迷迷糊糊中,他覺得鼻子癢得厲害,便本能地用手在臉前晃了一下,並揉了揉鼻子。可是,鼻子很快又癢起來了。他睜開眼睛,看見一個七八歲的小孩正蹲在他身邊,用一根草尖在搔他的鼻孔。那一個瞬間,強娃子還沒完全清醒過來,便問,你是誰?那小孩的手在空中立即不動了,全身僵硬的樣子,眼睛裏的黑也沒有,全是眼白,兩個嘴角同時流出血來……強娃子大叫一聲救命後,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這一夜從山上下來後,我便失眠了。第二天起床已是上午,下樓後,看見羅二哥正和葉子麵對麵坐在堂屋裏。見我進來,羅二哥起身招呼我,並說,我是代表廠裏來道歉的。昨夜打攪了你們,實在不好意思。


    我的出現讓葉子如釋重負。她站起身說,大許,你在這裏值班吧,我的頭痛得很,要上樓去休息一會兒。說完,便向門外走。不料羅二哥的動作更快,他已站到門口擋在葉子的麵前。他說,頭痛?怎麽回事?我用車送你去西河鎮看醫生。


    見此情景,我趕快走過去說,羅二哥,她頭痛不礙事的,可能是昨夜上墳山受了點涼,我那裏正有感冒藥,吃了就會好的。說完,我轉身對葉子說,你跟我上樓拿藥去,走到樓口時,我還故意牽了一下葉子的手,我想這會讓那個姓羅的氣得吐血。


    我將葉子送進樓上的房中,轉身下樓時,羅二哥已經走了。周媽從廚房門口走過來對我說,你以後可要小心點,羅二哥走的時候問我,今夜誰上山巡墓,我說該輪到大許了吧。他便說,這個姓許的小子,老是裝神弄鬼。昨夜墳山上的小鬼和他有沒有關係,我還得調查調查。


    我的心裏有點亂糟糟的感覺。我並不怕這個姓羅的作什麽調查,而是擔心他的攪局,影響了我搞清這墳山真相的正事。


    晚上仍然是睡不著覺,盡管我不好意思繼續稱腰痛,可葉子還是讓我再休息一個晚上,說是馮詩人也樂意替我上山去的。我想,這主要是這天上午羅二哥糾纏葉子時,我替她解了圍,她用這種方式向我表示好意吧。


    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著這墓園的種種謎團,人和鬼混在一起,使我尋找真相的工作步履艱難。朦朦朧朧中,我聽見馮詩人和啞巴的房門響了,然後是下樓的聲音,我知道這是他們上山巡墓去了。


    我突然想見到葉子,看著她,聽她說話。我這一刻的衝動與作為暗訪記者的任務無關,盡管葉子的身世迷離,甚至人鬼難辨,可我這一刻沒有了探究她的想法。我隻想在這孤寂的墓園之夜和她待在一起,看著她說話時的眼神流轉,以及呼吸著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令人沉迷的氣息。


    這是夜半時分,我走上閣樓,從門上的副窗看,屋裏沒有燈光,葉子顯然已睡了,這令我失望。我在門外的暗黑中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用指頭敲響了房門。


    葉子睡得不沉,或者說是睡得很警覺,因為在我敲響第一聲房門時,她便問道,誰呀?我說,是我。她說,有事嗎?我支吾著說,也沒、沒什麽事,隻想和你聊聊天。她便打了一個很深的嗬欠,然後說,明天再聊吧。


    她的這聲嗬欠讓我感到自責,她多困呀,我真是太不考慮別人的休息了。可是,聽見她的聲音,那帶著睡意而又動人心弦的聲音,我發覺我的心跳也加快了。


    我隔著門對屋裏說道,這樣吧,你再睡上一會兒,半小時或者一小時,我在這門外待著,到時再叫你起來聊天怎麽樣?


    沒想到,聽見我這麽說,屋裏的燈亮了,很快,葉子來開了房門,她說,我想你一定是有什麽事吧。


    進到屋裏,我一時竟說不出什麽話來。因為她的氣息從她離我很近的身上和床上的蚊帳中這兩個方向襲來,我有些激動和暈眩。


    她覺察到了我的這種狀態,便說,屋裏太熱,我們到屋外的平台上去坐吧。


    平台上果然有涼風,夏夜的涼風從墳山上吹來,讓人的血液一下子便流得緩慢起來。這樣也好,我的思維轉動起來以後,也不至於讓我坐在這裏像個呆頭呆腦的愣小子。


    我說,坐這裏真涼快。說出後我發覺這是廢話,這說明我今夜見到她時特別迷糊。


    她說,不隻是涼快。這裏正對著墳山,山上有什麽動靜的話,在這裏也能聽到。


    她的話剛完,好像是為了證明似的,黑暗的墳山深處突然傳來“哇”的一聲,是那種我最反感的夜鳥的怪叫。


    我說,守著這墳山,你怎麽就不害怕?


    她不吭聲了,沉默了好一會兒,她抬起頭對我說,大許,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知道,你一直對我在這裏守墓有疑惑,甚至在暗中觀察我,是不是,不過這沒有關係,我在這裏做事,不了解原因的人,都會有疑惑的。


    葉子坦誠地講起了她的經曆。她真是山裏的女孩,不過她爸是鄉上的中學老師。她爸沒讓她上過學,而是在家裏單獨教她。從認字寫字開始,到讀《詩經》、《史記》以及中外名著,這使葉子在1八歲時擁有的知識已不比大學生少。不幸的是,葉子19歲那年,她爸突然得了一種病,時不時地莫名昏迷。她陪著她爸,鄉上縣上包括省上的醫院都去過了,她爸的病既沒找到病因也不見好轉。兩年後的一個趕場天,離她家不遠的小鎮上有一個道士擺攤算命,葉子便去給她爸算了一命,道士問過她爸的生辰八字以及她家的方位等相關情況後說,你家的房子建在山的椏口上,沿著山穀以東南方向來的孤魂野鬼都要從你家路過。你爸醜時出生五行缺火,所以最容易被鬼魂纏上了。葉子便問鬼魂為何從東南方而來,道士掐指算了一下說,從這往東南方二百裏內,必有一大墳場。葉子又問,那我爸怎樣得救?道士說,忠可報國,孝可扶家。讓你爸的兒子去那墳場,服侍鬼魂三年後,你爸定可康複。葉子說,我爸沒兒子,隻有我這個獨女。道士沉吟了一下說,女子女子,女可為子,由你去伺候鬼魂也是一樣的。葉子本是不信迷信的人,但看到奄奄一息的父親,她決定去那墳場試一試。輾轉找到這裏之後,半年時間,有人帶信來說她爸已減輕了不少,這讓葉子堅定了在這裏做上三年事的信心。


    葉子的故事讓我感動。但是,她一年多前到了西河鎮時,為何沒直接到墓園來,而是在紫花那裏住了三天。此刻,我對葉子已充滿了愛憐和信任,於是便衝口而出提出了這個疑問。


    葉子顯然吃了一驚。你認識紫花?我說是來西河鎮的車上認識的。她便匆匆地說,住三天,沒什麽奇怪的。她那裏飯菜好吃,尤其有一種叫黃須菜的野菜,味道是出奇的鮮美,吃了叫人想留在那裏多吃幾頓。


    葉子的解釋讓人難以信服。一個身負救父使命的人,不會因貪吃而在路上多停留。我突然想到,那野菜中有毒的那一種,吃了人不會死,但會變傻。會不會,出來旅遊的葉子正是吃了這東西,便傻乎乎地被紫花介紹到這裏來工作了。紫花說過,每給楊胡子介紹一個守墓人,會得三百元介紹費的。


    我心裏沉重起來。可憐的葉子,她剛才所講的身世,一定也是紫花幫她編造的,吃了那帶毒野菜的人,也許會傻到對什麽都言聽計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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